穿,自己不讲究,即便穿过名牌,也是假多真少,若想掏银子给自己操办件象样的行头,也许会置顶帽子。古今文士,大多穷的丁啷当啷,囊中一羞涩,顾头顾不了脚,无奈之中,空喊出“食上等食,居中等屋,服下等衣”的口号。这衣,再怎么下等,若能有顶说得过去的帽子,或许也能让寒士们提升些许帽下的面子。
先人用词文雅,不把帽子叫帽子,曰“元服”或“首服”。元或首,脑袋瓜子是也,罩头之物,冠、冕、弁、胄、巾、帻之类,谓之元服或首服,顺理成章。古时,一提“巾”,自然会往上面想,东坡巾、乐天巾、山谷巾、巾帼英雄之类;说“巾衣”,知道是文士的装扮,说“巾老”,知道是教书匠。如今,雅俗混淆,一提“巾”,让人不由自主地往下面想。苏、白、黄几位爷若知道以他们冠名的帽巾现在同妇道人家卡巴裆里的卫生巾混为一谈,非从地下惊醒不可。
帽子,居上临下,历朝历代,处于服制首位。不过,说句妄自菲薄的话,中国的帽子,寒碜,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最早的帽子,用来显摆的,行家说,甲骨文中的“美”字就是一人顶着招摇的羽毛。在中国,自打这帽子成了地位的象征,弄的又丑又不实用,古时,即有人报怨,“寒不能暖,风不能障,暴不能蔽。”拿宋朝的官帽来说,帽翅子好几尺长,说还有丈把长的,能拿来晾尿褯子了。据宋人笔记,百官入朝站班,闲的无聊,咬耳朵嚼舌头,皇上看着心烦,想出这一损招儿,帽子上支棱起两大杆子,让臣子断了朝堂上交头接耳的念想。再看清朝官儿的扮像,半秃脑瓜儿上扣一小斗笠,插着孔雀尾巴毛,再加上那根猪尾巴辮,人形兽貎,还不如猴儿顶个西瓜皮看着清爽。
说到西瓜皮,中国用的最久的怕也就是这顶瓜皮小帽,影视剧中地主老财账房先生脑袋上扣着的那种,要样没样,要形没形,被老少爷们儿顶了好几百年,讲究的主儿,不过前面缀块指甲盖大小的帽正罢了。咱这地方,凡事好忽悠,就说这一寒酸小帽,也弄出不少说道。瓜皮帽,六布合缝,一称“六瓣帽”。顾炎武在《日知录》里说,这顶小帽是朱元璋所定制,叫花子出身的帝佬,好图口彩,六瓣取六合一统、江山归一之意,于是,瓜皮帽又叫“六合帽”。事儿到这还没完,辛亥革命剪辫易服时,有人提议,是不是趁热打铁,稍带脚地把瓜皮帽由六瓣改成五瓣,以表拥护中山先生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的革命宗旨。
五十年代,家父初进北京,美,到王府井置办了两只皮箱、一顶貂皮帽子。皮箱叫奸商给坑了,高丽纸糊的。帽子是真货,“盛锡福”出品,做工精细,毛质细亮。可那年月,衣装以朴陋为荣,这帽子算是白买了,没地儿戴,楞压了几十年的箱底儿。那天,去看老爷子,活这么大,我头一次见到他戴这顶帽子,真精神!可惜,若要年轻五十岁,戴上它,那才真叫一个帅。
不同于父亲,我信奉“享受今天”的信条,称什么马上就用。小时,戴帽子多为追风,诸如文革时,头上扣一顶国绿兵帽之类。及长,戴帽子更为了实用,避尘,遮阳,暖颅,障风,藏秃,蔽面。活在这花花世界上,若不是出人头地的一族,脑瓜儿顶上最好有个东西罩着,比光着活得踏实,或就是迅公所说“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意境。
结婚时,一友谙习我的喜好,登门送了一顶美利坚国德克萨斯州的牛仔草帽,外加一条压花牛仔皮带。那时候,这东西稀罕,他人还没出门,我就急不可待往身上试,草帽太小,脑袋上扣着一饭盆似的;腰带又太长,系肚子上,像是开封府里包老爷架在团龙大蟒袍上的玉带。臭美不成,徒叹奈何。新婚燕尔,前妻尚算体贴,安慰说,这行头若真合适了,上面一小倭瓜头,下面一大母猪肚,说破大天,她也不会嫁我。现在,这一帽一带还我书橱里供着,使劲闻,帽上还能嗅出俺年青时偷抹老婆的“大宝”牌雪花膏的味儿,证明老衲确实曾拥有过黄花儿岁月。
书橱中还有几顶帽子。
早先,到美利坚国怀俄明州游历,“断背山”的地界,盛产牛仔,店里的牛仔帽,琳琅满目,看得人心花怒放,不过,摘下来一看,多是中国缝制,不是地产,总觉的不地道,一念之差,没置办。回家到王府井“盛锡福”一瞅,货架上仅有一款伪劣牛仔帽,恶俗无比,戴上一照镜子,不牛,只仔,与其戴它,还不如把店门口的花盆儿扣头上。后悔药一吃,牛仔帽成了我一块心病。
后来,去了趟西班牙国。西国南部安达卢西亚的地面,景色荒远,历史文化积淀深厚。山里面有个叫龙达的镇子,三万郞当人口,之所以闻名于世,不仅在于它的山色,更缘于当地的斗牛,镇子中心就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大斗牛场。早先,此地有类似水浒梁山的动静,民风慓悍,响马出没,二、三百年前,出了个木匠,木工活不咋地,斗牛却是把好手,并率先把西土的斗牛行当搞成了职业化,他有个孙子叫佩德罗,西人视如天神,号称现代斗牛之父,说这佩爷好生了得,左手挥一“穆莱塔”(缀在木棍上的红布),右手执着三尺青锋,区区二十余年间,生生捅死了五千六百多头骚牯子,自己居然毫发末损。入乡随俗,我到龙达的第一桩事就是觅顶牛仔帽。当地的牛仔帽,粗厚茁实,老牛皮缝就,头上一扣,脖子压进腔子里半截,透着这斗牛一族同赶牛一伙不是一个档次。不过,穿衣戴帽这事要留神,欲益反损,行头太神气了,反而容易衬出用者的猥琐,这帽子戴我头上,看上去离斗牛士有十万八千多里,离盗牛贼不到两站地。
越年,访澳大利亚国,扑面印象有二,苍蝇绕头飞舞,帽子花里忽哨。见状,二话没说,径直冲进帽店,置下一顶“澳洲丛林帽”,一石二鸟,避蝇和显摆兼得。这帽子酷,软牛皮,帽檐起伏,戴上,二手猎人模样,摘下,一折一叠收入袋中,巴掌大小,挂后屁股蛋儿上。由此,对澳洲帽店留下颇佳印象。
一友,为人诚恳,生活简约,某日,欲访澳洲,问我带什么东西,想起当地的帽店,遂托买一顶布质便帽,叮咛再三,非澳产不买。不久,友奉上一帽,说跑遍了大半个悉尼方觅得此物,价廉物美。接过一看,眼熟,电影里汉奸戴的那种,黑了八鸡,仔细一找,帽子深处,暗藏一标签,Ma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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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ina。戴上一照镜子,镜中一生人,鬼头鬼脑,一脸坏笑,吓我一机灵。头次顶它去湖南地面上的张家界,大山深处,一叟领只猴儿蹲守路边,人猴合影,咔嚓一次五个大子,那猴儿聪明伶俐,见面熟,一爪儿插腰,一爪儿搭人肩,身段一摆,不输当下的明星。轮到我,猴儿死活不愿意,老叟挥杆恫喝再三,才勉强立我身边,腰不插,肩不搭,侉着脸,垂爪木然一站,俩像包办婚姻的一对拍婚照。照完一看,难怪,猴儿比戴汉奸黑帽那人俊出一截。
橱中最新一顶帽子是去年购于希腊国。踏上爱琴海里的岛子,注意到不少希腊爷们儿身上有两物与众不同,手里甩的串珠和头上戴的布帽。因其貎不扬,开始并末上心。回到雅典,临去机场,不知动了哪根筋,忽然想起早年见过张黑白照片,海明威,满脸络腮胡子,胡子里插着一只冒烟的烟斗,眯眼瞧人,头上顶着……,没错,就是这款窄檐小帽!海大叔,俺少年时的偶像,为追寻这逝去的年华,忙不迭地冲到帽店,问掌柜的,方知这款小帽也有讲,曰“希腊渔夫帽”。可惜,城里的货色,全都农转非了,黑绸绣花,红绸衬里,戏服的动静。机场厕所一窥镜,帽下这位丝毫不得海胡子的形神,眉眼儿却向葛优先生靠拢。
说不准,哪天,北京街头,您忽然瞄见一位,老模喀嚓眼,猫腰撅腚,骑一老凤凰,穿的虽穷眉素眼,但顶着光鲜的番帽,美不丢儿的,万有一二,那就是洒家。您不用问,只管上前揪住他的后车架子,认对了,我请您到前门楼子牛饮大碗茶。什么?您说您不饮牛喝的东西!什么?您说您非要请我吃全聚德的果木烤鸭子!向您行礼了,为郑重起见,一定会摘下头上这顶帽子。
2008年3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