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起洗漱,忽见镜中的面孔陌生,细一看,发现镜中之人的鼻子有异,往日一根灰头土脸的平凡鼻子,一夜不见,忽然容光焕发,如《诗经》所云:颜如渥丹。西人有话:爱情和红鼻子一样是遮掩不住的。这话说对了一半,爱情可躲,而红鼻子则无处可藏。
这张脸,颊可红,唇可红,印堂可红,唯鼻子不可红。何谓此说?马戏团小丑是红鼻子,魔鬼撒旦先生也是红鼻子。
人的这只鼻子,活的辛苦,要给脸撑台面,要给皮囊当烟囱,还身怀寓意,肩负人生贵贱之重托。古人称鼻子为颜面之王,上为山根,下为准头,鼻梁两旁分列左右二库。相书说,鼻子可不简单,它上接天庭,下达海口,乃五岳之中岳嵩山,四渎(长江、黄河、淮河、济水)之济水,更要紧的是,它是五星中的土星,主财气。鼻准丰隆,二库丰满者,中年通达;鼻柱通直者,禄寿皆得。狮鼻,大贵;牛鼻,大富;猩鼻,有义;蒜头鼻,合家隆。古人还说,鼻准红,披金甲,是财丰、禄足、富贵之兆。
爹娘给的这根鼻子,非狮、非牛、非蒜头。到这岁数,什么财禄富贵,已成为身外之物。要紧的是让鼻子卸去金甲,还俺草民的本来面目。
先去了名声若日月的协和医院。分诊台分到某诊室,只见房门倒插紧闭,想必内有疑难病患,只好枯坐坚守,饭口将至,报纸翻过三遍,已无聊到看中缝的广告,仍不见动静,耳贴门听墙角,鸦雀无声,医生不在?询分诊台,只见一护士脚步咚咚而来,挥拳擂门,山呼海叫,须臾,门开一缝,一白褂男现出真身,发乱如巢,睡眼惺忪,嘴角挂着晶莹的酣涎,脸上的袖摺印子昭然在目。
逾月,协和睡医的药剂全无疗效。再去芳名甲天下的同仁医院。起了个大早挂了个晚号,僵坐于候诊的长椅上,翘首以待,终见诊室里踱出一位白褂女,布谷鸟般冲走廊叫道:“虫木!虫木!”闻鸟鸣三遍,忽然醒悟,莫非她唤的就是本鼻?遂趋前恭问:“你喊的是独木?”白褂女再看病历,斜我一眼,“自己的名也写不清楚!”世上,医卜厨三行,万不可冒犯。但人总有糊涂的时候,我来庙里拜佛,等得心焦,竟敢跟庙祝顶嘴:“谁还能写错自己的名字,你看花了吧。”话音末落,白褂脸色阴云密布,之后,她只用惊叹号跟我说话。
白褂:“怎么啦!说!”
红鼻:“太阳一晒鼻子就红。”
白褂:“你那鼻子不晒也红!”
红鼻:“为什么会红?”
白褂:“酒糟鼻子!”
红鼻:“不喝酒,鼻子怎么会糟?”
白褂:“没酒也会糟!”
红鼻:“有治吗?”
白褂:“有人酒糟一辈子!”
进门时,鼻子仅三分熟,桃花骨朵,含苞欲放而已,白褂女的一通训诫,如武火炙肉,出门来,鼻头上已窜出火苗,几乎燎着了眉毛。
白褂女没诓我,糟鼻虽非大疾,但属顽症。清人笔记《柳弧》中有个段子,说乾隆的宠臣纪晓岚有一门人,任翰林院编修(社科院研究员),貌陋,一大糟鼻子,且家境窘迫。一日,纪昀问编修:“想发财否?”答:“安得不想。”再问:“想鼻不糟否?”编修曰:“固然,在京师投医多年,未见成效。”纪昀曰:“云南学政乃我门生,此公宦囊宽裕,且有治糟鼻之密方。尔若有心,我可介绍,请学政借尔银子二千两,兼治尔糟鼻,家脱贫,鼻去糟,一举两善是也。”编修大喜,恳请,纪昀即修书一封,编修遂告假出京,间关就道,万里跋涉,舟车劳顿。抵昆明后,投刺拜见学政,一见主人,编修先是一愣,学政脸上也危耸着一具酒糟大鼻,若熟透坠枝的山楂,一谈,学政与纪昀並不相熟,再拆纪信,只见大信封套小信封,小信封复套小小信封,如此三番,最后露出白纸一张,上书:“有缘万里来相会,糟鼻子见糟鼻子。”(桥:马三立相声《祖传秘方》有抄袭自此段子的嫌疑)。
像这位翰林院编修一样,我也有过在西南地面上寻医诊鼻的经历。那年,出差成都,顿顿非麻即辣,再抿上两口川酿,几天下来,鼻头上飘起红旗。一想,红的正是时候,何不借此拜访川医,或高他协和同仁白褂一筹,以偏方密术,抄了这红鼻的后路。一打听,成都府,“华西医科大“名冠巴蜀,遂兴冲冲登门求诊。
华西医院,楼宇轩敞,皮肤科挂完号,护士台问看何病,答曰鼻子,护士通报后,进得屋来。内有桌一、屏风一、医二,气氛肃杀。忽见前面患者从屏风后闪出,羞手羞脚,埋首疾走,行踪鬼祟。
二川医如地狱判官,威仪昂然,据桌而坐,一老一少,老师少徒,老温,少火,老动嘴,少摇笔。我缩颈向桌前的椅子走去,刚走到半路,少医忽操蜀音喝令道,“到屏风后头把裤儿脱啰!”医嘱,谁敢不听?我立定,向右转,齐步走,开到屏风之后,心中始觉诧异,莫非川语把裆中小弟也叫鼻子?
甭管是哪个鼻子,这二者颇有关联。男人皮囊,身上崛起之物有二,上鼻下势。循中医望诊的路子,有行家说,看男鼻之大小,便可知其势之强弱。若某公人高马大,壮硕魁伟,却生就一款鲫鱼小鼻,其势必孱弱;相反,若某公身材五短,但当脸挂一具悬胆大鼻,其势必威猛。
有则笑话,说鼻与势互不服气。势对鼻抱怨道:“我传宗接代,功若丘山,却天天黑灯瞎火,藏头护尾,不敢见人,你这厮何德何能,竟然高高在上,拋头露面,风光无限。”鼻反唇相讥:“我输气辨味,仪表堂堂,一脸之表,一躯之峰,怎能同你这副伧夫面孔同日而语!人家看我鼻子的面子上,才会找你快活,我徒有其表,乐子都归你占了,你还叫屈!”二者一上一下,恶语相向,嘴夹在当中,看不下去,好言相劝:“二位各有所长,休战行不。”近邻的鼻子气哼哼,依然不服。嘴见状,叹一声:“人家势,瘪茄子的时候多,而你,一天到晚老这么硬。”
我手放在裤腰带上,徬徨在解与不解之间。华西白褂已不耐烦,催促道:“赶麻些,你磨蹭啥子嘛?”听罢,我怯生生地从屏风后面探出头来,陪着十二分小心,轻声问:“大夫,我来看脸上的鼻子,不脱裤儿,要得?”
2008年3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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