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生日,蜜友送了块“卡西欧”手钟,双时、日历、防水、夜灯、闹铃,虽不是名贵东西,但实用方便,功能齐全。对好四下里瞎跑的人来说,这礼送到心坎上了,当场撸下腕上亮闪闪的样子货,扔进抽屉。从此,卡西欧伴我天南地北,风里雨里,报时打更,忠贞无二,从没误过事。
前两天,忽见卡兄步履踉跄,想必这几年昼夜兼程,累了,换块电池,三分钟,又个条好汉。出门过街进超市,迎面便是修表的招牌。掌柜一姑娘,眉清目秀,亭亭玉立,指若水葱。人虽悦目,唯这水葱指令人生疑,遂问:“姑娘,会换电池吗?”姑娘一口徽音京腔:“哟,大叔,瞧您说的,我要不会,戳这儿当画儿啊。”
水葱接过卡西欧,打量一番,胸有成竹地说:“见过,昨儿刚给一位大哥鼓捣过。”水葱几分钟就露了馅,她攥着螺丝刀,吭哧半天,使出吃奶的劲儿,死活打不开卡西欧的后盖,弄得粉汗涔涔,我跟着也一身燥热:“得啰,姑娘,我另找人吧。”水葱攥着卡西欧跟绑着人质似的,“大叔,您别价,我还有辙哪。”说罢,扭身跑到旁边的修鞋摊子。鞋摊里一条汉子,瓜头、牛眼、蒲扇手、手指头胡萝卜一般粗。看来鞋匠常解水葱的急,见状,二话没说,一把扔掉手里的高跟鞋,操起把钳子,跨出一骑马蹲裆式,把卡兄按在板凳上,接下来的动静,跟江湖牙医薅人的后槽牙一样,只不过哀叫的不是铁钳下的卡西欧,而是被水葱死死拽住的我。
等卡西欧回到水葱手里时,已破了相,脸上深深划了两道子,四只螺丝拧脱扣了俩。事已如此,只好任水葱摆布。水葱想重获我的信任,煞有介事地说,“您这表高级,肯定是双电池的。”可她把卡西欧大卸八块,也没找到那位电池老二。露了怯,也不尴尬,又在我面前亮出两款“新”电池,“进口三十,国产十五,这么好的表,装进口的吧。”之后,水葱费尽心机也无法把卡西欧的五脏六腑归位。于是,刚才的一幕重演,她又粉汗,我又燥热,最后,我俩又双双站在鞋摊前,看着鞋匠趴在桌上,笨拙地挪动着那两把胡萝卜,牛眼恨不得镶进表壳,北京初冬的天,也挡不住瓜头上的汗珠子“叭达叭达”地往下摔。
换块电池,足足折腾了两小时。最后,水葱收了我三十五大元,还说打了七折,终于放了卡西欧。看卡西欧走道腿直哆嗦,面目全非,心里真不落忍。次晨,没听到往常叫早的铃声,爬起来一看,卡西欧抽搐成一团,看见我,挣扎地说:“大哥,我不行了,先走一步了,你路还长,另找人吧。记住老弟一句话,以后千万别再信水葱那路人。”说罢,头一歪,眼一翻,腿僵胳膊直,走了。
这年月,花个银子,甭管钱大钱小,老让人发堵。
那年,访京郊潭柘寺。烧香,功德箱中塞钱,向大肚弥勒求发财、求媳妇、求好身子骨,看小沙弥耍花拳绣腿,听电匣子放佛乐梵音,再无其他。无聊之际,忽见佛寺中白果树下一幡儿随风飘动,有佛家茶室,欣然而入。到底不同尘世,里面清幽脱俗,八仙桌一尘不染,字画飘逸高悬,服务员穿蓝底碎花衫,低眉顺眼,柔声细语。点“高山云雾”茶,明码标价,十元一杯。蓝花衫拿出一玻璃杯,两根纤指捏起茶叶三五片,暖水瓶里倒入温呑水。看来佛界戒欲,喝茶不讲究品,鼓励牛饮。仰饮毕,付帐,蓝花衫索二十,问何故,蓝花衫一副不屑与凡界俗人谈钱论价的神情:“水收十块。”
早先,北京公厕还收费的年月,门口多悬有价目表,诸如“小解一毛,大解两毛,卫生纸两毛”之类。明码标价,脱裤子卸货,提裤子交钱,世上没有比之再简单的交易。居然也会闹起买卖纠纷。一天,骑车闲逛胡同,忽见一公厕门口,一中年男与厕倌争辩,脖上的青筋已历历可见。中年厉声到:“我大解,写的两毛,你凭什么收三毛!”厕倌回答滴水不漏,颇有北大逻辑教授的风范:“写的没错,拉两毛,撒一毛,而有拉必有撒,共三毛,怎么坑你啦?您要有光拉不撒的本事,我一分钱不收。”有拉架的给出了个主意:“要不找消协给仲裁一下?”
两月前,去了趟乌兹别克斯坦国的撒马坎,那地界为当年丝绸之路的必经之路,虽已衰败,毕竟有辉煌往昔,古迹巍然。那天黄昏,独自一人,怀揣一张大馕,踏着深秋的落叶,去寻郊外的博物馆。路上人迹罕见,路右大片墓地,坟冢无数,乌鸦群飞;路左荒丘绵延,举目凄楚,据说埋着几千年逝去的文化。阵阵阴风中,我背对昔阳,踩着自己的影子,遥想着持节牧羊的苏武、射石饮羽的李广,给自己壮胆。足足两个时辰,终于走到大墓般的博物馆,松下一口气。把门几位乌兹别克大婶,见人上门,截住了话头,开门售票,2500苏(约合人民币20块)。
屋里黑咕隆咚。想博物馆有影控声控灯光之类,晃身体,黑,拍巴掌,还是黑。只好掉头跑出来,叫大婶开灯。大婶答得让人哭笑不得:“对不起,今儿停电!”问,“没灯怎么看?”回答相当堂皇:“我们不能因为停电就不让大老远跑来的客人参观。”大婶们的境界高是高,不过,问题没解决,黑地里看怎么?手电没有,钱收了又不给退,大婶们聚头一议,给我来了个折衷方案,免费讲解。无奈,只好再度摸黑进馆。想想也对,这博物馆位于鬼域,阴曹地府,摸黑正是顺时应俗之举。一乌国大婶跟在身后,说话鬼腔鬼调:“你面前有三幅壁画,正面这幅是你们中国来的,怎么来的,不知道,一千多年了,你看那色彩还是那么鲜艳!”我努力想象着,脑袋浮现出哪庙墙上画的小鬼抬的钟馗。如此,一路下来,大漠驼队的马蹬、波斯的银币、中亚的古陶……我展开遐想的翅膀,雁么虎似的(北京土话,蝙蝠),在黑天墨地里飞翔,就差也象刚才坟地里乌鸦那样“呱呱”来上几声。临出门,觉得亏,好不容易几千里地跑过来,花二十个大子,黑灯瞎火地听人糊弄,心有不甘,于是,象盲者一样,伸手四下摸索,终于摸到一个物件,圆润光滑,心头一热,对古代文明的敬慕之情油然而起,小心地问乌国大婶,“我面前是什么,中国瓷瓶不会有错吧,什么釉色?”大婶答得痛快:“那是消防灭火器,红的。”
说起摸,想起个看来的笑话。说某路过超市,见眩目广告:跳楼自杀价,全埸五折。忙不迭跑进去,要给爱犬买粮。店员和言悦色到,“买狗粮您得证明您有狗。”某无奈,回家,抱来了狗。谁知店员又说:“您还得证明这是您的狗。”某只好又跑回家取狗户口。狗粮到手,某已是两腿发软。隔日,老婆又让某买奶粉,如出一辙,抱娃,携户口,方购得奶粉归。如此三番,烦扰无算。
这天,某捧一鞋盒,盒上一洞,以纸盖之,进超市,走到那位店员前。店员关切地问:“这次买啥?”某递过鞋盒,“证明在内,一摸便知。”店员把手伸进了鞋盒,手感粘腻,茫然求解。某和悦地说:“今儿来买手纸。”
原来,花银子的人也能让人发堵。
2007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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