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路上,看到一则报道,说鄂地某,宿旅馆,夜如厕,一屁股下去,不知是其身过沉,还是马桶质过次,马桶座垫竟至断裂,夹伤了屁股,某当时渴睡,末多留意。次早起床,见床上血迹斑斑,惊而跃,裸尻对镜,见有伤口赫然于腚。某乃精细之人,守身如玉,惜命如金,谨奉仲尼先生之千年古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一时间,某脑汁翻澜,思绪野奔。旅馆马桶,乃浊物汇集之处,日短年长,地北天南,各色人等,在此排污泄秽,积聚细菌病毒无算。破伤风?狂犬症?爱滋病?想到毒菌或昨晚已侵入血脉,突觉有发病症状,身冷头热,四肢颤栗,一股与世无多的念头袭上心头,老婆孩子,父母高堂,身前身后,太平间,火葬场,越想越糁,一把拽上裤子,龙卷风般刮到旅馆前台,激述事故经过,再依次竖起四根手指,宣示四项要求,一曰车送医,二曰人陪,三曰查体,四曰包药费。论说霹雳,合情顺理,三岁稚龄都懂,人命关天。
可,有人偏不这么认为。前台听完他的宏论,竟嗤之以鼻,视这具鲜活的生命如无物,还以其人之道而治其人之身,让某赔马桶垫!于是,一个牛头向东,一个马面向西,南辕北辙,两方唇枪舌剑,狼嚎枭叫。某愤懑填膺,就差跑到大街上,亮出两扇血迹斑驳的屁股,控诉这等蔑视人命的行径。最终,在某要付诸法律的威赫下,旅馆毕竟心虚理亏,放弃对马桶垫的索求,并奉上“邦迪”牌创口贴两枚以示赔偿。如此,某的四指要求仅换得区区两贴邦迪。可以想见,某的臀扇上一左一右粘着邦迪,蹒跚走出旅馆大门,带着对死亡的悚惧、人间丑行的痛切,心境何其凄楚。定会仰天悲叹:哀哉!公理何在?呜呼!斯人何辜?遭此之难邪!
合上报纸,为某扼腕。不禁想起自己一年前的一次经历,我当时也在旅馆蒙血光之灾,不同的是,我索创口贴,得到的却是邦迪同志为之苦斗而终不得的四指待遇,遭遇可谓有霄壤之别。
去年岁末,登马来西亚国的京那巴鲁山,上山前两天,我住进山脚下的旅馆,几栋宅舍散布林间,面峰背岭,曲径通幽,颇得陶公“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的意境。不幸,天不作美,从早至晚,淫雨不绝。一人僵坐窗前,透过雨帘,呆望飘浮的山岚和隐现的峰峦,心中萧瑟,如一株枯了千载的老树。终于,登山前一天下午,雨止,云聚,雾散,蓝天现,让人顿时枯树发芽,心花怒放,我一把抄起几天前刚在京城中关村置备的“佳能400D”,自敲锣自喝道,雀跃出门。
门外几蹬石阶,青苔雨水,滑如镜面,一脚刚踏上去,身体猛然腾空飞起,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横悬于天地之间。下坠的一瞬,我若邦迪同志窥见自己血色斑剥的屁股一般,也思绪如惊驴,眼前闪现出人生常会面临的选择,是保命舍财,还是保财舍命?前者,拋佳能,双手撑地,皮囊全;后者,护佳能,石头骨头,皮囊损。提起佳能,大把银子买来的自不用提,背后还有段血泪故事(另文叙述),一想到这段辛酸住事,我不由自主地一把将佳能揽入怀中,抱婴托玉,死没撒手,之后的事儿,象一切要财不要命的主儿一样,交由命运安排。
“咔嚓”一声,第一反应,“碎了!”不是佳能,是我胳膊肘。我重重摔在石阶上,象翻了身的乌龟一样,手脚在空中徒然画圆,几番挣扎,方得站起身来,疼痛失声。小心试探胳膊,居然还能伸屈自如,没断!人在佳能在,遂笑逐颜开,还没等笑出声来,忽见一股红色小溪自肘间汩汩而出,殷红的血滴落在月白的石阶上,触目惊心,恐怖交集,一时慌了神儿,抓起电话,告旅馆前台,索创口贴。
五分钟,服务员到,一身墨绿裙装,忽闪着马来人的大眼睛。她查看我的伤口,一声惊叫,操起电话,再五分钟,一辆面包车停在山居门口。我脖子上挂着染血的佳能,酥软着身子,任大眼睛扶掖上车。车出山门,沿山路疾驰。半小时后,我坐在马国一山区小镇的诊所里,听候发落。
诊所里有俩白大褂,一医一护。医,腹大而坠,颅圆而秃,猛一看,以为弥勒佛下凡当义工。看他慈眉善目,一颗悬旌的心安静下来。护士登完记,弥勒将我引进治疗室,让我侧卧于床,先打针麻药,再罩一块带窟窿的白布于我的伤肘之上。
像苦盼来食客的大厨,生火开灶,弥勒兴奋地忙碌着,大张旗鼓,穿手术围裙,戴橡胶手套,最后把一只蓝色小口罩捂在那张硕大的佛脸上,随即,只见他的喘息见沉,随着呼吸,口罩在嘴上一鼓一瘪,象朔风中农家的窗户纸。他大阵仗地把器械摊开在推车上,那动静,不象要缝我胳膊肘,而要将我大卸八块。
开始,我惊恐地看他忙活,渐渐,这个痛苦的过程变得象喝下午茶一样温馨。他轻轻地拿揑着器械,小指微翘,动作柔缓而精细。看上去,他醉心缝人这件事儿。我觉得自己象块绣绷上的绸布,他象个飞针走线的胖绣娘。每缝完一针,他还歪着头欣赏手下的针脚。看着他绵软的动作,我心中暖意荡漾,直后悔当时没把这伤口摔大点,恍然间,我想起了小时马老师教的那首歌:“线儿长,针儿密,绣呀么绣红旗。多少年,多少代,今天终于盼到你。千分情,万分爱,化作金星绣红旗。一针针,一线线,绣出一片新天地。”
他边缝边聊。说令他自豪的儿女,都在首都吉隆坡念书;说他喜欢小镇生活,安静而悠闲。他告我,别看他诊所地处偏僻,因为这座大山,因为这条山路,缝人是他的家常便饭,救命无算。说有一次,一起严重车祸,救护车送进来一堆残肢断骨。他穿针走线,几百针下去,整整缝了一天一夜,象母亲用碎布头给女儿缝只布娃娃一样,生生把那堆碎肉缝成一大活人,欢蹦乱跳地走出诊所的大门。他津津乐道他的缝人史,滔滔不绝,听着听着,我肚子里忽然尊他为缝爷。
把我缝完了,缝爷意犹未尽,在我胳膊上细细查看,好象还要在上面绣上他的落款。终于,他摘去口罩,大功告成。打完破伤风针,非要给我照X光,我凭小时伤骨的经验,坚称不必。略去这一环节,他似乎有悖良心,来回念叨着劝我转念。最后,拿出个塑料袋,一古脑地往里装药、绷带、纱布。我直起急,暗自叫苦,这看病的钱怕够买架新佳能的了。缝爷看出我的心思,向我心头吹了口清风:“我这儿是公立的,看病不要钱!”
暮霭中,我在马来大眼睛的陪伴下走出诊所的门,缝爷绵软地握着我的手,“兄弟,放心爬你的山,摔了有我那!”
2007年元旦,我吊着胳膊爬上了四千多米高的京那巴鲁山。山巅上,大风吹得站不直身,豪雨下得睁不开眼,心有不甘,徘徊在雨雾中,苦等雨过天青的一刻。山顶上只剩我和导游,导游缩在石头下面,瑟瑟发抖,青着嘴唇催道,下山的路湿滑远,再不走要悬,前不久刚摔死一番佬。我冲他安然一笑,心说了,臭小子,吓唬谁呐,出了事儿,有缝爷在,咱爷们儿怕谁啊!
2007年11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