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冒出个去非洲的念头,末雨绸缪,踩自行车去了三环路马甸的三夫户外用品店去置办徒步鞋,以备哪天在非洲大草原上,草棵子里冷不丁窜出只饿狮,在告别这世界前,咱也能象斑马一样撒丫子狂奔一回。刚要进三夫的门,店里乱步走出一位,脸皱成一只核桃,看我一眼,说,“唉,老哥,不急的话,待会儿再进。”不认识他,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没弄明白他什么意思,想,这主儿八成喝多了。白他一眼,没理,径直向店里走去。
进得店来,见一屋子核桃脸,买东西的,卖东西的,人人蹙额皱鼻,定睛一看,发现鞋部地上坐两黄毛儿老外在试穿攀岩鞋,优哉游哉,气定神闲,大刺刺地晾着腿下的尺二咸鱼,正如老杜所言“垢腻脚不袜”,一股番邦异味扑面而来,浓,烈,毒,直冲脑门,让人心脏疾跳,血压骤升,旁边侍应的那位店员,脸上所有器官都往下撇着,面色灰白,一副要中风,分分钟要晕倒的架式。
日前,看过一报道,说德国某镇一公寓,住户闻到楼梯里秽气弥漫,经日不散,遂逐户而嗅,最后锁定一户,再看其门前邮件山积,众邻聚首而议,得出一结论,此户必陈有腐尸,越想越怕,报警。警察赶到,无人应门,提着心,捏着鼻子,举枪破门而入,只见屋内一片狼藉,一男睡若死猪,秽气源自他那双臭脚。看时,觉得此则报道太过夸张。现在,面前活生生坐着两位臭脚大仙,亲鼻所嗅,亲眼所见,方知彼言不虚。会不会是那头德国死猪睡醒了,搭飞机也来三夫买鞋?
臭脚巴丫子,自古而今,自中而外,绵绵不绝。中国就有因臭脚而留名于正史的一位。《南史》载,梁朝有一叫阴子春的,官做的不小,授梁、秦二州刺史,这位本事不大,官做的还算“以廉洁称”,但阴刺史的身上不如这官来的干净,“身服垢汙,脚数年一洗”,声称一洗脚,便“失财败事”。他老婆被熏得昏天黑地,甚恶之,强劝其一洗,谁知这脚洗后不久,便遭梁州之败,阴大臭脚非认定这是洗脚所致,大恨而归,遂终身不洗。
可惜这位臭脚刺史没碰上那位叫岳乙的品臭知音,否则可以臭味相投。冯梦龙的《古今笑》载,岳乙与友宴集,众人举杯时忽然不见岳仔,想这位不是为酒逃席的主儿啊,四下一找,看到道旁坐有一位打尖的旅人,正晾裹脚布,秽气蒸蒸,岳仔跟抽大烟一般,正深一鼻子浅一鼻子嗅用,比吃肉喝酒来得陶醉。
古时,象阴大臭脚的男人固然不少,这女人或也强不到哪去。去年参观山西祁县的乔家大院,女导游指着一双精美的绣花弓鞋说,当年山西女人的脚,一年只在腊月二十七那天洗一回,生怕洗勤了,把好不容易裹成的莲钩再泡成大脚叉子。可见,那年月的讲究是,宁要臭莲三寸,不要香船一尺。
唯物者曰,世上凡事皆有两面。这臭脚巴丫子,也不例外。比利时有家足球俱乐部,常为球场犯愁,绿草茵茵的场地,老有野兔在里面打洞,弄得球员时不时地崴脚受伤,俱乐部苦无良策,一筹莫展。有天,俱乐部主席到一球员家串门,扑鼻一股奇臭,一看是那球员的腿下咸鱼外加臭鞋所致,一瓶啤酒还没灌完,主席已被熏得晕头胀脑。正为球场兔穴而费心熬神的这位主席,突发联想,这味儿能熏人,说不定也能熏兔儿。回头便向当地球迷广为征集臭鞋烂袜子,投之于野。果不其然,野兔上来一嗅,熏得眼泪哗哗,喷嚏连连,细一捉摸,这地界一夜之间变得又臊又臭,定有狐狸黄鼠狼迁居于此,再住下去,性命朝夕不保,众兔只好曳杖挈瓢,携老扶幼,亡走他乡。真是臭鞋出,四方靖,不仅球员,连周边的菜农都跟着受益。主席于是因臭鞋而声名大噪。
比利时人出臭制兔的这招儿,比起美国人来还是不逮远甚。美国的佛蒙特州首府蒙彼利埃市,小州小城,默默无闻,有人不甘寂寞,绞尽脑汁,总想鼓捣个即出名又赚钱的动静出来,终于憋出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名堂,每年举办臭鞋大赛,至今居然已折腾了三十多年而不衰,蒙彼利埃由此得一绰号,世界臭球鞋之都。比赛规则十分简单,参赛者穿着自己的臭鞋在评委面前转上一圈,然后脱下鞋子,由评委细细嗅闻,决出高下,选出最味儿最破的鞋霸出来。也许从评委的身心承受能力考虑,比赛只许未成年者参加,可是,脚臭不在年少,参赛者事前起码几个月不洗脚,那奉上的双双秽鞋都是经过千捂百沤,象从粪坑里捞出来的似的,顶风十里臭。评委真是可怜,敝屣刚凑上鼻头,触电般把头闪开,冷汗直冒,踉跄而退,胃里翻江倒海,好几个星期茶饭不思。叫人不平的是,臭鞋冠军的奖金竟也是好几千美刀,不亚于当下乒乓球大奖赛、羽毛球大师赛夺魁者手中的那张支票。世道何其不公,这边厢练得脱了人形,汗珠子一桶一桶的流,那边厢只需腌臭腿下两条咸鱼,齐活。
被人逼着去闻臭鞋,自然苦不堪言,但毕竟为一时之举,咬咬牙就过去了,若把此当饭碗,作稻粱谋,那可不是人人都能干得了的。据说,世上这几年冒出个新兴职业,闻臭师。说文雅了,叫嗅辨师,说高尚了,叫清新空气卫士。说这闻臭之人跟那品酒者、香水鉴定者都是属于“师”级的人物,是个挣钱多、吃香喝辣的行当,他们之间的唯一区别是,有人唯香是趋,有人逐臭是图。这年头,到处污染,水、空气之类,好歹还能测个指标,唯这味儿,虽熏得你个昏天黑地,玉体赢败,可测出空气指标却有可能正常,当事人死不认帐,弄得受害者有冤没处伸,于是催生出闻臭师这环保业的新行当来主持公道。早年,住北京崇文区,一刮东南风,时不时闻到一股浓郁的臭鸡蛋味,说是来自东郊的化工厂,那时没有闻臭师给撑腰,闻了白闻,活该。您有兴趣这差事?据说条件不高,仅需具备一只狗一样嗅觉灵光的鼻子即可,不过,肚子里还得有一具钢筋混凝土做成的胃。否则,您一边闻,一边把胆汁吐上一地,就可太不称职了。
秽气伤身子骨,无庸置疑,我就是一当然受害者。上学时,男生宿舍三间,其中一间正对厕所。开学时,我代表本屋去谈判宿舍分配,那两屋的代表苦苦哀求,就差没曲膝搏颡,崩角叩头了,我从没有过与厕所为邻的经历,不谙后果,心一软,让了他们,弄得本舍老少七口过了四年与茅房为伍的日子。住进去没两天,便后悔不迭,可又不能象比利时野兔似的一跑了事。那日子,一提起来就鼻头泛酸。
对门的溷气自不待言,我们还切鼻体会到,人的这一进一出,原来如此密不可分。孙行者迎风一闻,便知妖精所在,当年,本舍几位功夫不在孙猴之下,屋里扬手抓把空气,凑鼻一嗅,立马猜出这两天大厨的菜谱,最怕食堂吃韮菜馅饺子,屋里就跟被美帝国主义扔了毒气弹一样。那时,若让我们几个去当闻臭师,个个都是响当当的。雪上加霜,全班的足球爱好者全栖身本舍,几对腐鱼,浊味蒸腾,无处不在,弄得打哈欠打嗝儿都是一股臭鞋烂袜子味。刚入住时,象染上肺癌似的,倒不过气来,晚上净有人做恶梦发癔症,夜半歌声,鬼哭狼嚎。后来,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可脑袋里的细胞不胜其熏,估计有不少偷偷投井上吊的。上学前,我这脑瓜子跟算盘珠子一般,捉摸个事儿,噼里啪拉的,可四年下来,越弄越笨,再寻思个事儿,脑袋壳儿里跟有一大石碾子似的,嘎吱半天转不了一圈。有一铁证,毕业后,三间宿舍,唯本屋一个做学问当教授的没有。
毕竟攀岩是个玩命的买卖,俩臭脚大仙还那儿跣足而坐,不慌不忙,精挑细选。我屏住呼吸,脸挤成一团,草草选了双徒步鞋,交完银子,掉头便走。出得门来,大口补氧,头一遭觉得北京的空气这么甜。这时,有两位女士朝三夫走来,唇红齿白,兴高采烈。想到几分钟后,会有两只核桃脸的比利时野兔慌不择路,慌窜到三环路上,于心不忍,嘴上拦了一句:“唉,姑娘,不急的话,待会儿再进去。”两只白兔儿瞥我一眼,回话写在脸上:“这老家伙八成有病!讨厌!臭德性!”没理我,肩发一甩,径直向店里走去。
2007年7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