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饭者,海外称为“大胃王”,上海人说是“天吃星”,北京人来的干脆,直呼“饭桶”。谚曰,唯食忘忧。其实,老饕多是快乐生活的朴素追求者。古人所谓“君子略尝滋味,小人吃杀不饱”,听着透着虚伪。还是莫里哀笔下的阿巴贡说得一针见血,“人不能为吃而活,但吃不好等于没活”。
有一老友,舌耕为业,享教授之尊,三尺讲台上一站,恂恂儒雅,谈吐隽永。可仁兄一坐上八仙桌,便弃砚披甲,由文转武,化身为一饭斗米、肉十斤的廉颇大将军。拿起菜单,象古董商鉴定字画,细细捉摸字里行间的内涵,等到佳肴上桌,只见他全神贯注,鼓吻奋齿,筷子在教授手中,一如赵云手中的钢枪,枪枪扎在盘中肥美之处,不过赵子龙那儿的“一身都是胆”,在教授这儿成了“一身都是嘴”;二如船工逆水撑篙,一下紧似一下,上一筷子还未呑下,下一筷子早已急输口中,弄得下巴、前襟汤汁淋漓。颇象清人梁章钜《归田琐记》笔下的达宗伯,说此君为人极儒雅,惟见肉至,则喉中声起,猫见鼠的动静,令同食者皆不敢在他之前下箸。与教授共餐,虽席间常因他心系菜盘而气氛颇显沉闷,但看到他饭后那副含哺而熙、鼓腹而游的怡然之态,重现学者的温雅风范,方知教授宜张宜弛,深得文武之道,乃吾俗辈忘尘不如。
一次,与友三两,聚餐于南海之滨,海风拂面,碧波万顷,乌轮将落,皓兔旋升,美景逼人欲醉欲迷,正心驰神荡间,身侧忽传来“唔唔”痛苦呻吟声,惊回首,见饭友某趁我等赏景之际,闷头狂吃猛塞,不幸操之过急,有物卡之于喉,手指入口,欲拽欲拉,物不出,气欲绝,两眼外努,脸颊红紫,手脚象翻身的乌龟一样画圈,倾刻之间,命悬一线!我等一阵忙乱,先掌击其背数十,仍不出,再学电影,在身后环抱其腹,象小时打枣憾树一样,勒其肚而撞其身,终于,一块老韧牛肉自嗓间翻滚而出。见状,不禁感叹,如此美景之前,此君竟可视若无睹,唯肉是图,吃个母猪不抬头。再一想,海景美,佳肴亦美,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还是先享佳肴之美来得实惠,趁热下肚,身心俱泰,醉饱之后再觅“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之思。除了以呑代嚼不可取外,还是饭友某深谙享受之道。
早先,有一熟人,痴情于一窈窕女,无奈自身条件不济,身材五短,瘦而小,城池久攻不下,云梯藤牌,冒矢雨拋石,屡败屡战,到底是烈女怕缠郎,终至抱得美人归。始料不及的是,婚后,此女有如一块揣过发酵粉的面团,恍然隔夜之间,便迅猛膨胀,一年不到,颀长身段变为一副大阿福的浑圆气象。开始两口出门还十指紧扣,不久,便因形体反差过巨,走路变成妻前夫后,正面撞见,不见夫的身影,待夫从肉屏后闪出身来,脸上总是挂着万般苦笑。无奈,老兄只好再次架起云梯,擎起藤牌,迫令阿福减肥。开出的食单,中午黄瓜一、西红柿二,晚上玉米面粥两碗,芥菜疙瘩数根,夫用心良苦,身体力行,陪妻节食,把自己吃成一根豆芽菜,可胖妻那边,秤却丝毫不减。夫疑妻偷嘴,家中常常硝烟弥漫。毫无悬念,这段姻缘以分手告终。几年后,我与友在北京希尔顿饭店吃自助餐解馋,看到一位妇女,独占一桌,体态丰硕,食量甚宏,频频穿梭于餐台之间,盘中肴馔山起,口福好的叫人羡慕不已。再定睛一看,竟是那位熟人的前妻,想起她当年用以果腹的一瓜两柿,不禁向这位追求自身快乐、蔑视世俗标准的妇人报以敬意。
由此想起了以色列前总理沙龙,全然无视自己的孕妇般的超级腰围,无肉不饱,他说,“尤其爱吃用一切方法烹饪的肉”,当初,太座令他減肥时,他常让保镖为他偷塞满烤肉的餅。与之相媲美的是清康熙朝的徐乾学,顾炎武的外甥,主持监修《明史》、《大清会典》,官拜刑部尚书的那位。据清人笔记,这位心宽体胖,嗜吃如命,每早入朝,进馒头五十、黄雀五十、鸡子五十、酒十壶。这哪是吃饭,分明是给开在肚子里的杂货铺子上货。后来他被纠劾,解职南归,众门生为之饯行,让他上路前再畅饮豪吃一回,有人安一空腹铜人于他座后,凡他进一觞,亦倒一觞于铜腹,凡他进一饭,亦倒一饭于铜腹,最后,铜人因腹中溢满而倒,而徐爷仍饮啖自若。听上去真是个不折不扣的饭桶。
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说他在舞台上,扮相婀娜,飘逸多姿,腰功尤绝,柔身旋转,行家对他的身段有个栩栩如生的形容,“俨如掠水而翔的飞燕”。然而,根据回忆,叫人大跌眼镜的是,程郎竟是位健酒健饭的爷们儿,论喝酒,海量,咕嘟一瓶白兰地上台照样唱《春闺梦》,走起云步来绝不打晃;论吃饭,有兼人之量,说上世纪四十年代在朋友的宴会上,程爷当着众人的面,一口气独自造进去一只大号红烧肘子,吃完还不过瘾,抺抺嘴,再吃下十个鸡蛋填缝儿,颇得当年徐大司寇的遗风。再看程爷的照片,面如罗汉,修伟肥白,实在难以把这只大肉燕子同台上有娉婷之姿的窦娥、王三姐、蔡文姬联系起来。这位真是奇人,即可扮温香软玉,又不耽误吃红烧肘子,令人叹为观止。
说到飞燕,想起一个故事。道家有辟谷一说,行导引之术,不食五谷,一图长寿,二图轻身,飞升成仙。张良助刘邦得天下后,不问世事,跟赤松子学道,辟谷导引,走的即是此路。明人江盈科笔下写过一位庐山道士,不行辟谷之术,不尊服气之法,反其道而行之,胡吃海塞,饮酒吃肉,弄得肥头大耳。这位嗜吃也就罢了,还什么都惦记。一天,有鹤回翔嘹唳,落于道观。胖道士一见,且惊且喜,暗忖自己多年修道,或已成仙,遂焚香更衣,远瞻云霓,确信此乃太清九宫之召,遣鹤来接引上天,遂命道童将鹤按住,自己扭着硕大一肉身,呼哧着往上骑,可怜一鹤,羽仪清弱,莫胜其载,翅伤腿折。有人讽云:“啖肉先生欲上升,黄云踏破紫云崩。龙腰鹤背无多力,传语麻姑借大鹏。”
把自己吃成肉瓮,就别再想驾鹤升天的美事儿,人活一世,哪能什么事儿两头都占了?有口福,已是天大的福分,知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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