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岁,六十年,不容易
(2009-10-03 23:46: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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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生老病死六十年过生日杂谈 |
分类: 日常寻路 |
母亲:八十岁,六十年,不容易
白沙河
农历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天,母亲八十岁生日。全家三代人,加上几位亲朋,二十几口,齐集一堂,为母亲祝寿。
酒席间,母亲不断提到的一句话,就是:六十年了,不容易啊。母亲还说,昨天看电视上老说六十年,想想真不容易,要掉眼泪了。
母亲当然不是说别的六十大寿。她只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老太太,她所说的“六十年”,是她自己的人生跨度,这跨度刚好与国族的“60年”重合。她所说的“不容易”,也只是一己的人生经历。至于这“不容易”的内容与国族有多少关联,她是不去多想的,她更不会自觉到“替古人担忧”,去感叹国族的“不容易”。
母亲的“六十年”,是从嫁到刘家那时算起的。母亲说,到这个月,整整六十年。她所说的那些“不容易”,大多我们都和她一起经历过,她的心情多少也能理解,所以很想替她说出一点来。
母亲的娘家虽不富有,可在村里也算得上殷实。只是母亲的祖父染上了大烟瘾,把那点家业都抽光了,最终熬不过烟瘾的折磨,上吊自杀。到四九年时,家里土地已没有多少,只剩前后连院的三栋房子,和一辆卡车,因为没地,所以划了个贫农成分。所以后来母亲经常感慨:多亏抽光了。
母亲年少时大概没受什么苦,就两样常常提起:没上学、缠足。两样都是她的祖母造成的。她的祖母在家里很有权威,说,闺女家,上什么学?母亲就失去了任何上学的机会。母亲不大时,她祖母就给她包脚(缠足)。白天包,母亲疼得哭,晚上她母亲就帮她偷偷地解开,她祖母骂了好多次,后来也就不再管了。所以,母亲的脚是“解放脚”,虽然变形,但还没彻底毁掉。母亲说起包脚的事,还有点反抗后的开心,但对于不让她上学这事,却一直是无法释怀的伤痛。
母亲结婚时,我们家中连她一共五口人,祖父、祖母、父亲,还有当时只有六、七岁的姑姑。陪伴这四个人并把他们送走,是母亲所说的“不容易”的重要内容。
母亲刚结婚的那些年,家中生活还不错。中农人家,有点底子,父亲还在县里工作。到五八年,一切都变了。从那以后,解决一家人,特别是三个孩子的饥饿,就成了做母亲的主要责任。1964年,生活刚刚好点,不会饿死人了。秋天,我过生日的那天,下午,祖母突然发病,送到医院,做了手术,没救过来。祖母去世,母亲经常伤心:她吃没吃点好的,穿没穿点好的,临死连顿饱饭都没吃上。
祖父是在1975年冬天去世的。此前两年,每到冬天,祖父总会得一场类似感冒那样的病,虽不像癌症之类的病那样难治,但由于营养不良、体质太弱,因而每次都要躺上一个多月。到第三年冬天,迷迷糊糊躺了两个多月,最终没能挺过来。这期间,我们虽都大了,但要下地干活或外出做民工,照顾祖父主要就是她和父亲。
1978年秋,三十几岁的姑姑查出癌症,没到年底就去世了。父亲就姊妹俩,唯一的妹妹早逝,难过极了。母亲经常陪父亲落泪,还要劝导性格内向的父亲。姑姑去世时,三个孩子最大的十一岁,最小的五岁。本来,他们出生后,母亲就帮着带,现在就更离不开她了。这三个孩子,对我父母,从小就跟着我们兄弟叫他们爹娘,现在都长大成人,结婚有了孩子,连他们的丈夫、媳妇,也和他们那样喊爹、娘。
对父母打击最大的,是1989年我妹妹的去世。那年初,妹妹患了肾炎,后转成尿毒症。她刚结婚不久的丈夫不再管她,父母只好把她接回家治疗、照顾。那时候,我们几乎只能听天由命,眼睁睁看着她受罪,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了我们。那年,妹妹只有26岁。那个冬天,两位老人几乎活不过来了。第二年春,他们下地种菜,养了一百多只蛋鸡,攥了钱不声不响地还那段时间欠下的债。就像路边的草,人踩车碾,一场春雨,又活了过来。
自那以后,两位老人比较平静地过了近二十年,虽身体日渐衰老,但也无大病,更不再为衣食操心了。直到2008年初父亲查出患了直肠癌晚期,在做了造瘘手术回家后,母亲再一次挑起了重担,照顾重病的父亲。尽管儿子、媳妇都在轮流照顾父亲,但每天24小时,都是母亲陪伴在父亲身旁,直到今年春天父亲去世,母亲的那种身体上的劳累,和精神上的痛苦,已是无法叙说了。母亲和父亲两人的六十年婚姻中,断不了的争争吵吵,却也是相依为命,父亲去世,我曾说母亲的痛哭,是一种生命撕裂的痛。
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谁都要遇上。在国族看来,这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别人眼中的小事,对于当事人来说,那都是天大的事,甚至是生死攸关的事。母亲的“不容易”三个字,极简单,却也包含着她这六十年的艰辛。
母亲虽然常常感叹“不容易”,但那只是一种自我排解方式,既不是忧愁,更不是惹人怜悯。母亲是个温和、开朗的人,遇事很能想得开。昨天,她告诉我,最近她胖了十几斤。
(2009-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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