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的桃园三结义

                                    

别看老娘目不识丁，但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让我至今想起来都十分佩服：遇到困难不退缩，有理有据有节，同时也充分体现了老娘身上一直保持着的刚烈。也是因为这种性格，老娘很快在养 猪场又结出了一片好人缘。我后来听大联舅舅说，他最开始喜欢老娘，就是基于老娘的处事干练，为人忠诚 ---- 忠是老娘那代人凝练的一个为人最好的品格。人品端方，是大家对老娘共同的印象。

当时兴办养猪场，是乡里响应党中央号召的举措。最多的时候，渼陂下村养猪场有 300 头猪，在当时规模还是比较大的，而为了养好猪，乡里还选送了人员去农业干校学习技术，其中一个人，就是后来成为了老娘结义大哥的舒新民，我们称呼为大联舅舅。

其实，我一直认为，大联舅舅当年是对老娘有好感的，这一点 后来得到大联舅舅的亲口证实。据大联舅舅自己说，当时他学成归来，常常去养猪场忙活，因此和养猪场的人都很熟络，很快，就注意到了老娘。

 

当时老娘只有 18、19 岁，像枝头的花一样耀眼，而且人很勤快，在养猪场风评极佳；大联舅舅那时候22岁，正是谈婚论嫁的年龄。他对老娘很有好感，但当时的人表达情感十分含蓄，明明是喜欢你，话到嘴边却成了：“我妈妈没有女儿，你愿意给我妈妈当女儿么……咱们结拜吧！”

老娘对这种提议欣然应允，并拉上了平时关系很好的一个姐妹，三个人效仿桃园三结义一起结拜，约定从此互相帮扶。这两个人，我们后来一直叫大联舅舅和防军大姨，事实证明，他们也确实兑现了结拜时的承诺，在我家后来遇到困难的时候，尽力帮老娘度过了难关。

结拜之后，按规矩老娘要拜大联舅舅的妈妈，我们称呼为大联外婆。对于这个天上掉下来的女儿，大联外婆果然十分喜欢：这个马家的大姑娘人好，正直、公正、勤快。

然而，大联舅舅没来得及进一步表明心迹，就离开浙江到了江西工作，当时通信没有现在这么方便，大联舅舅和老娘逐渐失联了。

再度建立联系之后，双方均已谈好婚嫁的对象，几十年后再提起当年事，大联舅舅笑着说自己年轻，一点也不懂事，但舒家全家 都认了老娘这个女儿，马家的大姑娘，也就成了他的妹子。从此以 后，舒家和胡家像普通的翁婿之家一样，成为了后代子孙也一直来 往的亲戚。

这种隐隐的好感，就此熄灭，升华成了手足之情。而我们多了一个大联外婆、大联舅舅。在我们小时候，每年到大联舅舅家拜年，接受大联外婆的疼爱是我们最高兴的事之一。每年拜年我们都要在大联舅舅家住上一晚。

                            

江西支军的大姑娘

大联舅舅远赴江西之后，老娘依然在养猪场工作，在当时，外婆家人多粮少，能吃到肉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当时养猪场有个福利是别处没有的，那就是在过年的时候会杀猪分肉，每个员工都能得到一块，全家人就盼着老娘拎着这块肉回家，好过一个有荤腥的新年。

不过，在养猪场的工作了一阵之后，老娘和几个小姐妹相约去 了江西支军。当时，国民党反攻大陆的心思一直没有停歇过，老娘到江西支军也和这个大背景有关，具体的工作，就是修路、养路、 给解放军做饭等等。

后来在跟随我在北京生活的十一年里，老娘每年端午节都要裹三四百个粽子送人，每次我心疼老娘忙碌的时候，老娘一点不以为意，反而得意地给我们讲述，她当年支军时给解放军做饭的麻利劲。

支军的工作很辛苦，一些工作昼夜不能离人，不过，大家每天具体干些什么工作，都是由各班、组的领导来分配。

权力是把双刃剑，偏偏有很多人是经不住权力的考验的。本来嘛，前来支军的人都是穷苦的农民，大家都是出门在外应该互相帮助，但有些人成为了小头目之后就有些颐指气使，对人也不是那么和善，这让老娘很是看不惯。

老娘的原则是：我看不惯你的品性，即使你是领导，我也不去讨好你。但是，只是你交给我的工作，我肯定完成好。老娘这个人，一辈子就是太刚直，18、19 岁的时候，再加上少女的脾气，更是不会给这些品德有瑕疵的人什么好脸色，这些人也看得出来老娘心里看不上他们，但看在老娘干活卖力气，在支军队伍里人缘好的情况下，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其中有一个平时欺下媚上的小头目看上了老娘，并很快就来找老娘表白。这样的人老娘是不能认同的，当即回呛了一句：我就是嫁给乞丐也不会嫁给你！

对方讨了个没趣，当即就开始报复：要求老娘当天晚上独身一人去看守公路。这大晚上的，又是黑灯瞎火，让一个小姑娘去看公路，明摆着是在坑人。老娘哪吃他这一套！听完随即收拾了铺盖行李辞工回家。

老娘后来也曾见过一些和这个小头目相似的人，这种人恃强凌弱；这种人欺下媚上；这种人表里不一！但和这样的人怎么打交道才好呢？“怼”回去固然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可这样的人没有什么道德操守，报复人的时候不择手段，到头来吃亏的不还是自己吗？如何拒绝也是一种智慧，这是老娘事后反思最多的一件事。

在后来北京生活的时候，我也会和老娘偶尔吐吐槽，用她能理解的方式说一下我碰到的那些不靠谱的人，老娘从来不劝我要怎么做，只是给我讲这个故事，告诉我和小人打交道时，智者要坚持的原则是用好话“供着”他们，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当时我嘴太毒了，应该缓着点说，不应该说的那么狠。你们一定要注意， 嘴上要留情、要积德。”老娘提起在江西支军时的“怼”人经历时感叹。

 

老娘是个小女子，但关于老娘的传奇却不少，和那些一辈子没走过多远的村邻们相比，老娘年轻时是个出过远门、见过风浪的人。据我的四个舅舅回忆，老娘当年在村里也是数得上的人物。所以，她会教我们“胆大得将军做”，我心里暗叹。

回乡情更怯

                             

对于老娘来说，只有这三年，老娘所接触的人，都将老娘当成一个少女，而不再只是谁的姐姐，谁的女儿，老娘在一定意义上，真的只是她自己。

老娘从江西辞工回来的时候，一路上是怎么波折，她在世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去细问，后来也没有找到当时和老娘同行的人，许多细节就彻底淹没在了时间的长河里。只有一件事，至今想起来都让我心酸不已。

回东阳的路上，路过一条河。老娘说，当时人和行李是分开的，老娘乘船先到了对岸，结果发现行李没有过来，还在对岸，只能等着。当时，老娘把所有的钱和干粮都留在了行李卷里，这么一失误，她就只能干饿着等，一直等了二十四小时，行李过来之后才解了困。

我不清楚当时这二十四小时发生在什么季节里，但从后来老娘给我讲述的一些事情来推断，那时候已属秋天，当地的秋天虽然不像北方这样冷的凛冽，但昼夜仍有温差。我心疼老娘，真想让老娘少受一些苦难。

老娘扛着行李回到村里时，外公外婆当然十分高兴，但也有点发愁。老娘离家之时，正是豆蔻年华，对于老娘外出打工的行为，有些爱传闲话的人非但没有对老娘表示理解或支持，而是猜度：这个年龄出去打工，回来的时候肯定拖家带口，这家的姑娘不检点。

在老娘年轻的时候，婚恋是非常保守的，“不检点”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评价。一个姑娘如果被贴上“不检点”的标签，一辈子的清白就基本上被毁了。

流言这种东西，对个体的伤害堪比流星锤。老娘出门前，就向外公外婆保证，回来后才会考虑婚嫁事宜，以反击这些流言。只是，那个年代的人结婚很早，老娘工作了三年之后再回到村里，虽然也只有21 岁，但在当时就成了“大姑娘”。外公外婆心里很是为老娘着急，按照长幼有序的规则，老娘还没出嫁，比老娘小三岁的大姨（老娘的两个妹妹，我们习惯上称呼为大姨和小姨）也没办法议亲，当时，大姨也属于大龄女了，马上面临着要议亲、结婚的大事，儿女的婚事，可是耽误不得的。

这段经历老娘讲述的次数很多，而我也会经常和老娘聊这段往事，尤其是我工作上郁闷之时，我常常会简化一下我自己的“复 杂”工作，绕着弯和老娘聊我管理上遇到的问题，老娘往往也会提到自己的这段经历，然后告诉我两句话：为人要忠，做事要直。然后我好像就明白了，我知道我其实在寻找老娘精神上的支持。老娘或许一辈子经历的大多都是柴油米醋的琐碎的事情，但她年轻时确实有同龄人所没有的经历。

在老娘病重的那些时间里，我得空就拉着她聊天，提到自己的一生时，老娘捂着脸，一声长叹：哎，我这一辈子，只有这三年的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

在食堂工作的时候，虽然琐碎忙碌，但这是老娘首次将自己为人处事的道理应用在了家庭之外的场景中，虽然劳累、有过不愉快，但对于老娘来说，食堂的工作，为她的人生首次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可能：在劳动中找到自身的价值和定位。

辗转在养猪场工作时，老娘拥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小伙伴，这使她全身心都能沉静在少女的情怀里。有时候，老娘和伙伴们一起牵着猎狗去山上打猎；有时候，夜半无人时，伙伴们在河里摸了鱼或者螺蛳回来时会把老娘叫醒：姐，姐，帮我们烧一下呀。老娘就披衣起床，点火烧锅，把鱼和螺蛳或煎或煮，端来给那群“小谗猫”……

在江西支军时，老娘是解放军战士尊重的“老乡”，是大姐姐、 是小妹妹……尽管会有一些不如意，但对于老娘来说，只有这三年，老娘所接触的人，都将老娘当成一个少女，而不再只是谁的姐姐，谁的女儿，老娘在一定意义上，真的只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