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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柚哭了一场，不是我气的，是因为当娜有了男朋友，并宣布不打算申请大学了。

关于孩子教育，我从认识西柚那天，就开始给他洗脑，给他洗脑过程中，我感觉我被他洗脑了，最近我意外发现我给他洗脑成功了，成功的那部分，恰恰是我觉得自己被洗脑的那部分。绕吧。

刚认识西柚的时候，鸭子刚上初中，当娜刚刚上小学。西柚目睹我在学习上跟鸭子的较劲（实话实说，我算是中国家长中很不较劲很靠天吃饭的了，西柚实属少见多怪）很不以为然。跟我说，孩子的快乐最重要，我就是希望当娜这辈子快乐，永远不会逼她成绩优秀，永远不会逼她将来成为什么，中学毕业，她愿意考大学就考大学，不愿意考大学，我也不会勉强她，尊重她做的任何选择，将来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她快乐。

这一套洋人育儿观嗑儿听起来很美，对中国人来说完全不靠谱，太海市蜃楼无法落地了，跟快乐不要钱能满地捡似的。我就说你的孩子你做主，我的孩子我做主。我父母走的是上大学，做专业人士的路，我自己也是，虽然我的专业有点鸡零狗碎不够专吧。因此我想象力有限，想不出我自己的孩子除了这条路，还能走什么路，可以保持我给她提供的生活水准和开拓视野的能力。

那个阶段我和西柚谁也说服不了谁，好在各自在自己国家带娃，眼不见心不烦。鸭子去日本读预科，不用我作为厨子和司机贴身待机后，我才来纽村定居。那年当娜11岁，我观察这个孩子，像所有kiwi幼崽那样，过得挺舒心，完全不用未来操心的样子。小学阶段回家的作业，我只见过烘个蛋糕烤曲奇啥的。初中高中以后，开始有一丁点作业，被她当成不接受她老爸所有安排的借口，一句“我有home work”拒绝一切她不想参加家庭活动。然后那一丁点homework可能最后也没做（很多科目老师对当娜的评语一直是一堆好话之外，不能保证提交作业）。

剩下的就是玩。当娜是学校篮球队的，每周都要出去打比赛，平时训练也很忙。后来养了匹马，天天放学就去马场骑马刷马，还要定期给马约按摩，上骑术课，总之马是她生活中的主旋律。我也经常接送她去马场，看当娜骑马很享受，一身骑手装，小丫头在马背上奔驰可帅了。我问过她，你骑马骑得这么好，有童子功，好好训练下说不定有机会参加奥运会呢，马术可是新西兰强项啊。她像听外星话似的说，骑马干嘛要比赛啊。好吧，我又俗了，做啥事没目标就觉得无处安放。放松放松放轻松。过一段我又中国老母亲心态上线，跟当娜说，你这么爱动物，将来上大学可以学兽医，新西兰有全世界最好的兽医专业，永远不会失业，如果你爸爸肯你开一个vet自己当老板更棒。她听了有点感兴趣，又发愁说，虽然喜欢动物，但是不忍心看到动物生病甚至死亡，当vet整天面对的就是生病的动物，有点不愿意。我一听，也是啊，喜欢孩子，不等于就要当儿科医生，整天面对病孩子。

总之当娜就是在大撒把的环境中长大的，生活中只选快乐和喜欢的，不选丁点麻烦的。爹妈离婚，双方都在物质上争相宠她，手机永远是iPhone最新款，16岁她妈就给她买了辆车，第二年她爹又给她换了辆更好的车，每年至少一次洲际旅行，回趟欧洲，德国外公零用钱一给就是厚厚一沓子欧元。父母将来的财产，也都是她的。所以对当娜来说，她没啥可需要通过奋斗才能得到的，加之老爸的纯快乐理念护航，读书一直不怎么上心，去年一个photo shop的设计作业怎么都不肯做，说没兴趣，老师先是给了不合格，又在学生假期前给她和家长都写邮件，再给她延期一个月，只要完成，就会给她学分。西柚催促她，说你要有困难，我可以帮你找一个补习老师（这个是我背后出的主意），帮你完成，当娜说不用不用，我尽量吧，其实没有这门课的学分，我的学分也已经够了。我当然是有点看不惯，我也不熟悉纽村的学制，也不知道她说已经够了是够什么了。只是觉得一门课没合格总是不好，何况老师还给了延期机会，说只要她完成作业，就给她学分。这是一个完成任务能力和责任心问题。那门课的作业终归没做。后来发展到连她一直很棒的英文作业都不交。到13年级，因为成绩低于平均水平百分之七十二，老师在最近的家长联系会上给出，要么投入进来学习，要么就退学的建议。很多纽村的孩子，在这个阶段就退学工作了。

我一直在劝说自己，当娜和鸭子不一样，我什么也给不了鸭子，除了让她自己学会安身立命的本领，在社会上生活自理。当娜生来可以有舒舒坦坦的人生，她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出生在选择不多的家庭和环境，认知可能有局限，用我那一套阶层论和价值观，套到众生平等享受生活为至高无上终极目标的纽村不合适。

后来我们搬到半岛，跟当娜见面少了，每次见面，我都觉得她谈吐更成熟了一点，十七八岁，已经像20多岁的大姑娘，她给我发信息，最多是问Tara和小灰怎么样。不问其他西东。

有次西柚收到一个信息，突然大喊一声，说当娜发信息说她有男朋友了。我说她马上十八岁，有男朋友也不正常啊。新西兰的13年级又不是高考高于一切的中国高三，谈恋爱必须被诛杀。我记得她的好朋友安娜一年前就有男朋友了。但是我也理解西柚老来得女，希望女儿永远不要有臭男人靠近的心情。

周末西柚在露台上抽烟突然哭了，我吓一跳，心说他已经父母双亡，也不可能再亡一次啊。过问，原来西柚白天紧急约了当娜喝咖啡，了解男朋友情况。我说摸到啥情况了？西柚气哼哼说，那男孩比当娜大一岁，同个中学刚毕业一年，现在是个建筑工人。当娜周末和学生假期，都在男朋友家住，肯定说受男朋友影响，说也不打算申请大学了。我都能想象，毕业后，她做个café女招待或者公司里的低级文员最多了，然后结婚生子，这辈子就完了啊。说着又哽咽了。

我说你可想得真远，谁会嫁给初恋啊，初恋是用来分手的。再说读大学，现在不想读，gap一两年，哪年想明白了，哪年申请，这都是自由的，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吧。西柚说你可真双标，换成鸭子要是说不想上大学，你肯定说，门儿也没有。我记得你在鸭子很小时候跟她的对话：你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就算一年考不上大学，第二年第三年接着考，到考上为止。我能跟当娜说这样的话吗，她会听我的吗，她就算不嫁给这个男孩，她从此的阶层里，碰到的都是大同小异的不求上进，lowlife lowpay的人。

听了这话我这一惊吃得不小，这些涉嫌歧视又势力眼言论很像我很多年前张口就来的话。为这些话，没少被西柚批判和洗脑，至少没有一次不被他驳斥的。比如快乐面前人人平等，人干什么不重要，重要是快乐。比如蓝领怎么了，蓝领一点不比白领收入低，有技术有能力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就能活得很好……慢慢地，我也努力认同这些观点，觉得只要不太懒惰，纽村的确给所有人提供了一个体面生活可能性，的确没有必要特别要追求什么。看看《绝望主妇》中的管子工麦克就知道了，他简直就是紫藤街上那帮中产主妇的男神，已婚未婚失婚妇女纷纷生扑他，不要太人生赢家。

我在纽村接触到来我家洗玻璃的、搭遮阳棚的、送家私的、割草的，包括我充满想象的管子工，这些洋人工人，都蛮体面蛮有教养蛮谈吐得体，也很享受自己的工作的样子。我一直在很努力地修正自己的观念，告诉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可以轻松行走，不亏不欠，出身、学历、工作没有高低贵贱，只要有能力，有创造快乐和财富的能力，都有未来可期。

我被西柚成功洗脑了两件事。一个是开车必须让行人，我在国内开车的时候，的确没有行人第一的概念，有时候觉得让了一个人，就让了一大票，车再也开不动了。任何情况下没让行人，都被西柚叨叨半天，被说多了让行人的好习惯，在来纽村之前就有了。第二就说开始检讨自己的学历出身论，一直在努力更新观念中。结果西柚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换你你能转得过这个弯来吗。我实在是忒内疚了，给西柚洗了个自找不痛快的脑，他这人本来就够不痛快的，唯一一点平等观念，还被我给破坏了，我头回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他。

我在西柚长吁短叹时候，由衷劝说，当娜现在这个状态，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按照我和我很多朋友的过来人经验，很多孩子学生时代叛逆虚掷心理精神出问题，其实都是在学习上碰到了困难，外在表现是什么都不在乎，自暴自弃进入了非良性循环。现在不可能在college毕业前半年发生什么奇迹。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破坏亲子关系，告诉当娜，她愿意gap一年两年都可以，想上大学的时候，或者想学什么专门行业，爸爸永远全面支持你。你要把她逼太紧了，以她目前的成绩和状况看，既做不到也来不及，一急眼跟着男朋友远走高飞了，从此父女情分一别两宽，你就惨了。

一边劝，一边猜测，也不知道西柚本来就是抱着腐朽观念，只是是政治正确对外，面对自己的时候，就不好使了。还是这些年他看着鸭子读书，上大学，考研，拿到了工作offer，鸭子的按部就班的每一步前行，他都由衷激赞，他目睹一个孩子正常的求学之路，觉得这才是少走弯路的人生康庄。总之育儿这事我算是彻底地给西柚洗了脑，因为女儿找的男朋友没学历，自己也不打算申请大学了，一个大老爷们弄得在阳台上呜呜哭。

后

面

的私货：

我前两天上的网课里有一款英国剑桥毕业生创业开发的橙汁饮料的广告，文案是，一个叫麦克的人，买了一瓶那种饮料，好喝好营养的同时，不经意开始了一系列善举。因为那种饮料的百分之多少利润，是要拿去做善事的。因为他喝了那瓶饮料，非洲的一对黑人夫妻有了头牛，那头牛的粑粑肥沃的土地，丰收了橙子，橙子在市场卖掉，可以给家中的小小子买一辆单车，小小子有了单车，可以骑去更远的更好的学校读书，因为受了好的教育，他有了明确的梦想，要做一个工程师！

看看这里面的逻辑哈，还不是中国人一向奉行的读书改变命运积极向上的内核。总之读书学习，就是永远的人间正道，为找到工作，有体面生活是比较低层次的要求。拥有学习能力，辨别能力，有方法论，有上进心，都是艰难人生路上的重要外挂，有了比没有强。其他的旁门左道，或者不惜的上大学或者上了退学成大业的天才奇才，不在普通人之间，少拿来举例说明耽误普通人的普通人生。

以上洗脑这个事汇报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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