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终点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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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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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骑行
7月11日,鸭子到北京后,每天晚上饭后拉着我骑行,从林科院出来,过青龙桥右转到颐和园北宫门东行至天桥右转,在西苑食街甜品屋吃点冰,然后一路向东到清华,再沿中关村北大街南行右转入中关村西大街到海淀桥往北,在北大西门一间羊蝎子涮羊肉铺子吃个烧烤,我闻不得羊肉味,捏着鼻子陪,吃完左拐进颐和园路原路返回林科院,这一大圈连吃带逛,两三个小时,出一身汗很运动治愈。
鸭子因为期末考试,在老爸走后第三天才赶到。那几天我整个人是水做的,说泛滥就泛滥,包括骑行在路上。跟鸭子一前一后骑,恍恍惚惚一直在想上小学前爸在人民大会堂西侧小树林教我骑单车,电影镜头似的循环播放。我那时候身高不到一米五,骑爸的28寸德国老爷车,人矮车高还有横梁,停车两脚悬空,常常以摔代停,骑得也是迤逦歪斜,险象环生,有次突然冲着棵树撞过去,爸在后面紧紧扶着车尾不松手,他的衬衫被树杈子哗啦一声从腋下到下摆给撕开,衬衫成了两片布呼扇着,现在想想,那次爸的两肋一定也擦伤得不轻。爸在后面喊,接着骑,往前看,别往后看,爸扶着你呢!隔一段他就喊,别回头,爸扶着你呢。慢慢地,耳边的风变得温柔,脚踩着自行车蹬子也不再腾云驾雾慌里慌张,可以绕着树林自如兜圈子,一回头,爸早就松手了,一紧张哗啦从车上掉下来,趴在地上不肯起来,大喊,爸——https://res.wx.qq.com/mpres/htmledition/images/icon/common/emotion_panel/smiley/smiley_5.png!
爸是在我人生进入相对稳定自由和视野丰满的阶段,突然松手离开的。但是这个时刻,无论什么时候到来,都太早,这样的打击,足以让我坠落和匍匐在地,从此心中有一个黑洞,张着漆黑大口,永不愈合。
二、机票
7月29号从欧洲回到纽村,当晚听说爸在家里摔倒。欧洲到纽村的漫长飞行途中,在上海转机的时候,我有点莫名焦虑,想改签机票飞回北京,独立惯了的妈说爸最近的身体还算稳定,再说我才回来看过,机票那么贵,别折腾了,让我先回纽村,休整一下再说。结果就是那个周末八子东子带孩子开车去内蒙玩了,也不在京,就出事了。是八子的同学闺蜜晓梅——爸之前和最后的主治医生到家里来,随120的车送去医院的。入院后,查出来肿瘤脑转移出血的可能性很大。
30晚上八子和东子从内蒙赶回京。妈说爸在医院输液后病情好转,我当时在严重时差反应中,怕马上飞,自己再倒下,给大家添乱,所以订了6号回京的机票。3号深夜1点口渴起来,听到电话响,接起来是鸭子在哭,她说小姨找不到你,爷爷情况不好,你快给小姨打电话,然后告诉我你的安排,我随时可以飞回北京。再看八子拨打了我的微信电话,新西兰手机,国内手机,还有西柚的手机。心一直沉到海底,手抖着拨八子电话,八子说,爸白天情况还好,夜里血氧突然很低,随时有生命危险,要确定要不要抢救和上呼吸机,所以急着找我。妈问医生如果上呼吸机的话,能等到周一女儿回来吗?医生说不能保证。我说,千万千万不要为我上呼吸机,我不要爸爸受罪!我现在马上改签机票,签到最近一班航班回来。刚挂,鸭子电话又进来,哭着说,她要回京看爷爷。我说丫丫乖,你这几天期末考试,好好考试,考完再回来。妈妈改签最近一个航班飞回去,替你送爷爷,爷爷不会怪你(鸭子考完试当天飞回北京,本来订了暑假去富士山的车票和民宿,通通取消。她没赶上见爷爷最后一面,赶上去青山绿水间送别爷爷,后来知道了所有细节,她说她还是应该回来送送爷爷,最后一面,八子也没带桐桐和瑞老过来。的确太残酷了,对于孩子来说。)
连夜起来跟西柚折腾机票,机票是在携程订的新西兰航空,夜里沟通不畅,一切要等天亮答复,就知道改签费要RMB3000+,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飞。西柚同时在跟新西兰航空沟通,讲了亲人病危的紧急情况,新西兰航空直接电话携程,启动三个字母代码的机票接管机制,给改签到当天下午的航班,新西兰航空的人性管理非常让人感动,他们说如果不是跟代理沟通拿回机票控制权浪费了时间,今天夜里就能让你飞,改签费也给减到160刀。商人西柚这时候还在讨论钱,这次他不小气了,说,以后记住以后国际航班不要用代理,直接在航空公司买,各个航空公司都有这种紧急情况应对预案和人性态度。机票虽然会比在代理那里买贵一点,但是值得。如果用代理,他们未必能分享到航空公司内部的政策。这次是一例,上次我在东京签证出题,机票被新西兰航空保留任何时候香港飞奥克兰,也是一例。人生叵测,有时候贵一点是保证。
机票有了天也亮了,我上床睡了两个小时,上午十点过,西柚叫我起床收拾东西,送我去机场。这是一次做了很久很久心里建设的人生必修课的心碎飞行,宇宙洪荒,一夜无眠。
再见,我的神奇老爸!
三、消息手
4号早晨5点落地,拖着箱子直接打车去医院,八月的北京,因为炎热整座城市显得潦草和无序,一早白花花的阳光就替代了所有熟悉细节,除了内心荒凉。
终于见到爸爸了,我摸着他的脸说,爸爸,我回来啦。爸睁了睁眼,又闭上了。
5号就不太睁眼睛了,开始报病危。我妈八子三个人轮班看着爸,桐桐下了课也会赶过来,在爸爸身边一坐就是一个小时。爸的主治医生是刚才提到的八子的同学好友神经内科的住院部主任晓梅,晓梅在爸得阿默滋海默初期,就是爸的医生,非常了解病情进程。晓梅用医生特有的冷静和对生命的科学态度和亲密晚辈的身份说,终点事件是不能改变的,现在用药能维持生命,一旦进入深度昏迷,任何治疗和抢救都将无意义,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病人家属最难抉择的那个时刻,任何决定都可以理解。最难的时候,你们就放心交给我,我替叔叔做决定。我问晓梅,如果是不认识的病人,你怎么建议这类情况,她说不认识不能替别人做决定甚至不能建议,会把终点事件的大致进程告知,是选择相对直线,还是多绕一个圈子,让病人家属做定。但是叔叔不一样,他是叔叔,我小时候就去家里吃叔叔做的饭。
爸的呼吸越来越无力,胸脯起伏得看着让人心痛难耐。妈在回家换衣服的时候,发来微信,“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几个人商量一下,做个决定,什么决定我都赞同。”我们全家虽然早有让爸少受罪有尊严地走的共识,但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开,在不抢救的单上签字,还是好难。字是我签的,我的心理支撑是,如果是我自己,我不愿意受这个无谓的罪,插着管支离破碎五花大绑生不如死多延长几天生命,我愿意替我爱的爸爸做这个决定。
报病危后连续三天里,我握着爸爸的手,说,爸,消息手!爸爸就会有力地回握一下。我再握,说消息手!爸又回握。我眼泪无声流下来。不相信这仅仅是垂危病人对外界刺激的机械反应,这是爸用生命在回应我。消息手是小时候跟爸手拉手过马路时候的暗号,他短促一握,我也会回握一下,红灯停;握两下,我回握两下,是绿灯行;握三下是黄灯,小心看看再走。爸昏迷三天,只要说消息手,就有回应。
7号夜里我们都留在医院没走,夜里听着心电监控仪节奏诡异枯燥的嘟嘟声,简直要失心疯了,那就是爸爸啊,又是一夜无眠,爸在很低很低的生命指标下,坚持了三天,医生护士对爸的生命力之强都很意外,因为三天前,医生夜里就不让我们离开了,说终点事件随时发生。我们自己都不奇怪老爸为什么那么强,年轻时候夏天骑车去昆明湖游泳冬天滑冰打冰球嘴馋幽默记忆力口才超群的神奇老爸当然与众不同。
妈妈说这是一种什么煎熬啊,如果这是等待一个孩子出生,怎么辛苦都是喜悦的,现在是等着一个亲人离开。这就是生命来去,看多少小说电影,甚至多少身边朋友的亲历,不轮到自己头上都不能相信和知道那是什么要质问苍天的滋味,太残酷了。
睁着眼到8号凌晨五点钟,血氧和呼吸指标都还稳定,妈让我和八子都回家洗个澡,补一两个小时觉,再回来。回家睡了不到一个小时,早晨8点钟我接妈电话,赶紧回来吧。拿起电话,我突然肚子剧痛,然后莫名腹泻。好容易把自己收拾成囫囵,冲出林科院大门,香山路在整体拆迁,什么方式都叫不到车,公交也堵得死死的。从来不麻烦单位的妈,给林科院老干部处打电话,让他们给我派了台车,兜了一个大圈子,疯了一样地终于赶到医院,我心里无限感谢老干处的那个司机师傅,他在拥堵的北京,左右突围,不惜逆行和违章,送我见到爸爸最后一面。
爸爸睁着眼在等我!那么多天没睁开的眼睛,明亮而醒目,爸爸的眼睛。我语无伦次地跟他说话,我们这个家族不善表达,以前多久没见面,见了彼此都冷冷静静的,好像昨天才见过,从来不煽情不滥情。但这一别,就是永远,压抑的感情宣泄出来,我搂着他摸着他亲着他,说爸爸我爱你爸爸不怕。
爸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弱,我急火攻心地握着爸的手,说消息手呢,爸爸消息手呢!爸的手软绵绵的,没有回应,我失去爸的消息手了,就像小时候,他在我可以自如驾驭自行车的时候,悄悄松了手。
2017年,8月8日上午11点09分。


瑞瑞折的千纸鹤,她还在爸爸墓碑前自己念了自己写的告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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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最后的时候,八子贴在胸膛听爸的心跳。我一直握着他的手,跟他说话,爸爸,我们都在身边呢,你最棒了,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怕。爸爸不怕哈,放心地走,一家人总有一天还会在一起。爸看看我,看看八子,妈把他的眼睛合上了,身体凉下来,那个过程,在随后的一周里,一直跟着我,闭上眼睛就是,今生无法释怀。
我们在草原天路给老爸带回来了干枝梅。
回到家妈说晚上睡在床上,老觉得爸在旁边呼吸,睡不着。我跟她换了房间,晚上躺在床上,对着黑暗中一直有点隐约闪闪发亮的吸顶灯灯丝说,爸,你要在这儿,咱们聊天吧,我说话你闪,那就是我们的消息手。直到头七那天夜里,我才第一次梦到爸,他穿了身像东南亚人那种花花衣服,要去度假的样子,笑嘻嘻的。
两周后,东子带队,我们带着老妈去了趟内蒙。我们心里都装着爸爸,把他带着一起旅行。
黄啸的橙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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