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高仓健，“我是你的同谋 ”

黄啸

尽管在日本影坛显赫，高仓健还是坦率地表示“完全没想过《追捕》（在中国）会带来这样的影响”。

在充满理想荣光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动词“寻找”，常常搭配“梦想”和“故乡”之类大词，最独特的合作是和一个日本演员的名字组成固定词组——“寻找高仓健”，这是中国人审美史上拐点事件，那个时代女人的梦中情人只有一个，高仓健。趋同审美席卷全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当时包括真由美的配音演员丁建华老师都对她先生吹毛求疵说，你虽然有高仓健的外表，但是不够高仓健宽宏大量。剧作家沙叶新顺势推出了一部话剧《寻找男子汉》，讲述女主角在中国寻找高仓健式硬汉的故事。女人爱高仓健，做梦都想说真由美那句台词“我是你的同谋！”男人人人想当为高仓健，当年有家服装厂照高仓健那款风衣生产了10万件，结果半个月售罄，男人们心说，当不当得成高仓健再说，先板着脸来件风衣。这跟那个时代信息扁平有关，所以强势的审美和概念会瞬间覆盖神州大地。搁网络时代，天大的事也就头条一两天，即便粉丝军团咄咄逼人此起彼伏，那也是势力割据雄踞一方，想大一统举国上下都找一个人，完全没可能。

在诬陷、犯罪、追捕和自我清洗救赎途中，风衣高仓健和长发真由美驰骋马背，完美定格，啦呀啦的副歌响起，属于那个英姿飒爽的时代。

黑超，鬓角，竖衣领、面无表情、策马扬鞭，忍辱负重，不堪过去，还有明天，是高仓健留给那个时代永恒的背影。导致同时代中国男演员一旦被打入硬汉高仓健的反义词——奶油小生靶子，几乎就意味着演艺生涯的中断，正中靶心的帅小伙唐国强用了多少年，才以叱咤风云毛委员和冷口冷面四爷雍正的形象塑造重新从奶油小生的泥潭中站起来。我一直觉得现在小鲜肉赏颜系文化大行其道，是八十年代那把理解偏颇的硬汉风的跨世纪反扑。男人就是要美美的女人才尖叫怎么滴。

其实相对于几乎走向偏执的影视硬汉理解，高仓健的冷硬表演中还是有很多阅历层次和积淀的。高仓健从小就是个情种，暗恋的第一个女子是漂亮的班主任。老师结婚在讲台上告别，小男生难过，喊出的话和心情相反：“你趁早去别的地方吧！”以至被罚站晕倒。老师抱着他去医务室，老师身上香甜气息包围着他，恨不能时光永驻。“叫喊与心情相反的话，这样不率真的事情，即使现在我也常有。”高仓健这样评价自己。明治大学商学院商学系毕业后，想跟喜欢的女孩在一起，也“不能成为大企业带式传送机的一部分”，于是流落大都会，各种打杂谋生，到了食不果腹衣不裹体的地步才被电影搭救拍戏生存下来，在他家乡九州岛，演员是被视为“河原乞食”的下九流——首次试镜上妆后看到镜中扑着油彩的脸，他憋屈得流下男儿泪，觉得自己成为小丑。

为化妆而伤感的高仓健不是硬汉起家的，他拍言情片扮演油头粉面花花公子出身，28岁之前，他都是在银幕上谈谈情跳跳舞说说爱。之后影视公司为他打造了冷面侠客硬汉形象，劫富济贫，出手助人。他面无表情不动心章的五官蕴藏着温暖底色，嘴角那一抹柔软，眉梢那一线动容，目光中那一沐春风，欲说还休的心口不一，人在江湖那许多迫不得已，这些才是高仓健牌硬汉的迷人猜想。不然呢，连《星际穿越》中的萌萌机器人，都有百分七八十的幽默指数，你会迷恋一块铁疙瘩吗，那个够硬。  

流亡和浪迹天涯是高仓健的标签，包括跟张艺谋合作他的第204部作品《千里走单骑》，张艺谋也没有偏离高仓健“漫漫人生路，行行复行行。今日吾亦往，重走此间路”的文艺格调。张艺谋后来多次表达跟偶像合作的幸福，是真正的圆梦，更是万千感慨高仓健人性的温暖底色。他说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种“士”的精神，那种古典，就是让你吸一口气起鸡皮疙瘩的感受。

高仓健，天堂里一定有幸福黄手帕，有你的同谋。

喜欢寅次郎的导演小老头山田洋次。他为高仓健量身度做的姊妹篇电影《幸福的黄手帕》和《远山的呼唤》，给高仓健奠定了永不撼动的影坛地位。《幸福的黄手帕》中，高仓健扮演未来迷茫的刑满释放人员，他给妻子写信说“如果还是一个人，如果还愿意他回来，请挂上一条黄手帕。”最后那个黄手帕组成的彩旗飘扬太经典了。之后山田洋次致敬美国片《原野奇侠》，继续因人设岗投拍《深山的呼唤》，高仓健扮演通缉犯在广袤无边的北海道遇到爱情，被俘后手中拿着倍赏千惠子给的黄手帕，那个黄手帕是一个符号，代表未知，等待，回家——人类一生不能回避的三件事。

    生活比戏剧无情，现实中高仓健丢了他的黄手帕。68岁的高仓健破例参加《铁道员》拍摄，唯一条件就是片尾主题曲用《田纳西的华尔兹》，那是他死去前妻江利智惠美的成名作，他们之间的纠葛不简单也不复杂，就是男人女人各自社会角色的失衡、迷失和陨落，破碎感情被尘封在血液里，经历深爱、冷漠、流产、失火，他们像世间很多男女那样，没能把婚姻坚持下去。40岁离婚，51岁前妻酗酒离世，沉默的孤独的温暖的高仓健没有再婚。他用继续孤独和留守，守候自己的冷漠，祭奠曾经的甜蜜，所有冷面下的温暖都暗度陈仓给了他的角色，所有的古典“士”气都明修栈道给了人生，终年83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