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很早以前,听过紫雨乐队的一首歌,叫“穷人的玫瑰”,这首歌让我很感动,“穷人的玫瑰”这一词组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玫瑰是爱情的象征,穷人如果买不起玫瑰,他们怎么表达他们的感情呢?虽然无法买到玫瑰,但他们一样有爱情,一样要表达,只不过表示情感的信物不同罢了,正如莎士比亚说的,玫瑰即使不叫“玫瑰”这个名字,也是同样美丽芬芳的,同样,爱情即使不以玫瑰来表达,不也一样动人吗?将“穷人”与“玫瑰”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仿佛在穷人黯淡的生活中插入了一枝鲜艳的玫瑰,它是那么奢侈,但却又仿佛是希望之光,照亮了穷人的内心,让他们在艰难的生活中感到了温暖。
读温亚军的小说《槐花》,又让我想到了这首歌,想到了穷人现实生活的困窘和情感方式的特别,正是这二者强烈的对比,让我们既感动又心酸。在这篇小说中,“穷人的玫瑰”是槐花,这种花平凡而家常,在农村遍野都是,但正因其平凡,却能给我们以触动,正如小说的主人公一样。
小说的故事不复杂,但很精巧,小说的主人公杨金水是建筑工地的粉刷工,他的妻子小昭怀孕了,杨金水没有别的给妻子,想到妻子爱吃槐花做的麦饭,便想瞒着她摘一些槐花,给她一个惊喜,他找了几天,在一家公园找到了,但公园有人时,他不好意思去摘,想等到没人的时候再摘,而这时小昭对他早出晚归产生了怀疑。一天晚上,杨金水在公园里谈恋爱的年青人走了之后,终于爬上树摘到了槐花,他下来后正要走,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个黑影,原来竟然是小昭!
在这个五千余字的短篇小说中,作者构筑了多重矛盾,正是这些矛盾推动着小说的叙事,首先是生活的艰难与杨金水想对妻子表现爱意之间的矛盾,物质条件的限制使他无法充分表达,但情感上的需求却使他一定要表达,这一点在找到槐花这一介体后,才得到了解决;其次,是摘槐花的时间问题,杨金水不想在人前摘,但他空闲的时间有限,最后他在公园里睡了一觉,熬到深夜才找到最好的时机;再次是杨金水的爱意与小昭的误解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是具有戏剧性的,也构成了小说的内核,在前面大部分篇幅中,这一矛盾若隐若现,“一次两次,小昭不往心里去,他干活累,春天又是嗜睡的季节。但四次五次之后,她就有想法了。”“看着小昭有些忧郁的眼神,他的心也有些乱,但他还是忍着没给她说自己要干的事,虽然是件很小的事情,但没做成前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这样的伏笔与对比,在阅读小说时很容易被忽略,但却是极为重要的,随着故事的推进,小说的叙事焦点转移到两个人的心理矛盾中,并由此推向了故事的高潮。而到最后我们才明白,前面两个矛盾其实都在为这一个内核做铺垫,这样多重的矛盾的交织,使小说在短小的篇幅中获得了一种丰富性。
小说的结尾很精彩,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小昭站在那里自始至终看到杨金水摘槐花的过程,她的心理会是多么复杂,有最初的疑虑,有惊讶、有感激,有对丈夫的理解与爱,有对自己当初怀疑的后悔,还有难以言喻的幸福感,简直是五味杂陈!小说在结尾时让小昭站在那里,使故事的结构更加丰富了,我们重新看整个故事,就会发现故事的主人公不只是杨金水,还有一个小昭,只是在前面大部分篇幅,她是躲在文字后面的,正是小说的结尾,、让她站了出来,也让我们可以从她的角度来重新看这个故事,而这则使小说从杨金水的故事,变成了他的故事与小昭的故事,从单线变成了双线,并且两条线相互缠绕在一起,让我们既看到了杨金水对小昭的爱,也看到了小昭对杨金水的爱。
这篇小说让我们看到了底层或“小人物”的人性美,杨金水对妻子的爱虽然平凡,但却让我们看到了一颗真挚的心,以及他看待世界的温和而亲切的目光。不仅对妻子,对粉刷工的工作,对公园的老人,对大自然,他都抱有敬畏关切之情,比如在采摘槐花时,“不过这一刺,猛然刺醒了杨金水,他采摘的槐花都是欲开未开的花苞,不能采得太多,不然,蜜蜂就没花蜜可采了,盛开过的洋槐花香味不浓,到明天或后天,那些来槐树下转悠的老人们就没多少香气可闻了。”在这里,他甚至想到了蜜蜂与老人,在他的所思所想背后,隐藏着一种朴素、自然而和谐的世界观,这包括如何对待妻子、老人的伦理观以及如何对待蜜蜂、槐花的自然观,在现代化的今天,这样的观念是弥足珍贵的,它让人反思弱肉强食的人际关系与“人定胜天”的征服欲望。虽然这样的世界观看似是“前现代的”、落后的,并且只存在于底层民众之中,但它为克服现代性所带来的诸多问题提供了一个路径。在这个意义上,不是精英的生活方式更可取,反而是“底层”能给我们更多的启示,他们的内心更丰富,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也更有价值。
温亚军优秀的小说,往往能给我们这样温暖的感受与反思的力量,比如《驮水的日子》和《成人礼》,前者通过“上等兵”与一头驴的交往,从相互较量到产生感情,再到不舍得离开,让我们看到了人与动物之间的和谐;后者通过描写父亲、母亲在儿子“成人礼”时的表现,在不动声色中,写出了一种温暖的人际关系,一种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让人为之心动。相对于城市题材的小说,温亚军描写农村、边疆、底层的小说,在艺术价值上往往更高,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在于,在写到农村与边疆时,他对笔下的人物带有一种同情的理解,有着更深的情感投入,也更能进入他们的世界与内心世界,这应该与温亚军的个人经历与艺术敏感点有关。
有人将温亚军的小说与欧·亨利、契诃夫相比较,这是颇有见地的,在《槐花》中我们也不难看到欧·亨利式的结构技巧、契诃夫“含泪的微笑”,从艺术形式与情感倾向上,他对这两位短篇小说大师的长处都有所继承,这在当代作家中是较少见到的,但如何将这些长处融会贯通,真正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我想是值得作家继续努力的。
在第一次读《槐花》时,我就很喜欢,除去艺术技巧与社会价值之外,首先因为它感动了我,但我也有一个意见,我希望小说结束在“竟然站着小昭。”这样可以给读者更多想象的空间,也可以有更加丰富的意蕴。我曾跟温亚军谈过我的看法,他说可以考虑删改,不知小说发表出来的结尾是什么,但不管怎样我都会尊重他的做法,因为作家都有自己的艺术追求。我与温亚军见面不多,但很喜欢他温和、腼腆、不爱说话的性格,因为我知道,在他温和的外表背后,有着对文学事业的坚韧与热情,而这必将使他的写作一步步前进,不断超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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