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角地菜场与“欧巴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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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地菜场与“欧巴桑”
上海这座世俗的城市是被菜场的叫卖声唤醒的。
上海人把西餐叫作“大菜”,在西餐馆开洋荤就叫“吃大菜”。而自己家里招待亲友或平常下饭的菜肴再丰盛,也只能叫作“小菜”,卖菜的市场就叫“小菜场”。但菜场在上海出现,是在开埠后。之前,上海县城算得繁华了,但一直没有真正意义的菜场,我们在光绪初年创刊、由吴友如主笔的《点石斋画报》里可以看到,市民买菜,取自挑着菜担串街走巷的菜贩子,所谓“一肩蔬菜里中呼,小本生意籍糊口”、“山蔬野蔌类纷如,唤卖声喧绕市闾”。
在老城厢里呢,则在某些小街自发形成了相对固定的业态,专营面筋、豆腐、咸鱼、咸肉、鸡蛋、火腿、酱菜、杂豆、大米等,城里城外的市民都知道怎样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开埠之后,人口剧增,城市面貌和社会形态发生了极大变化,但小贩叫卖蔬菜的形式依旧,随意占用街道、沿街设摊、弄堂叫卖的情景叫租界当局相当头痛,于是常常发生巡捕与小贩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为了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城市管理的难题,租界当局于1893年率先辟建了一个固定的交易场所作为样板,虹口菜场就这样“横空出世”了。
虹口菜场是上海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菜场。它创造了几个上海之最:建成时间最早,规模最大,交易量最旺,税收最高。又因为虹口菜场建造在三条马路(汉阳路、塘沽路、峨眉路)中间的一块空地上,上海人就称之为“三角地菜场”,这个诨名一直叫了一百多年,嘿嘿!
一开始,三角地菜场简陋得近乎寒酸,一个木结构建筑,瓦坡顶,地面开有纵横交错的排水沟,但四周没有围墙。进出是方便了,刮风落雨时,买卖双方却相当狼狈。后来,菜贩不断“加盟”进来,生意越做越大,税收也滚滚而来,租界当局笑不动了,就于1913年进行扩建,造起了一个钢筋混凝土结构建筑,有点像西方国家的火车站,容量扩大了一倍。有了空间,蔬果瓜菜与鱼肉虾蟹就可以分开来卖,还有罐头食品和点心店点缀其间。所谓“造成西式大楼房,聚作洋场作卖场。蔬果荤腥分位置,双梯上下万人忙。”
再后来,这样的商机和环境也吸引外国商人进来捡皮夹子,比如日本人就在底层拥有了近百只摊位,俄罗斯人也申请了十几只摊位,这是“机会均等”的思路。
到了二十世纪初,公共租界内已经建成了七只正规的小菜场:中国、虹口、爱尔近、汇山、新闸、东虹口、马霍,后来又有福州路、北京路、齐齐哈尔路、伯顿路、平凉路、辽阳路、小沙渡路等菜场闪亮登场,总量上呈快速增加的趋势。
1941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人势头比较强劲,在日军庇护下的日本商人在三角地菜场也不断扩张,占有110家商铺,除了蔬菜肉类,还有豆腐店、水果行、馒头店、酒店和烤鳗店等,简直就像一个日本的小型超市了。怪不得住在虹口的日本人也牛逼哄哄地说:“内地(指日本国内)物品,这里没有不具备的,由有这样的生活环境,居住在这里的日本人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国外。”
三角地菜场附近是日本侨民的主要聚居区,为适应日侨的需求,日本商人每天从长崎运来新鲜的蔬菜和鱼,让客居上海的同胞“咪西咪西”。那些从长崎鱼码头批来的真鲷和金枪鱼,运抵上海时湿淋淋的似乎刚刚出水呢。当然,日本鱼市的价格波动,也敏感地影响到三角地的价格。
在日本侨民与中国人近距离混杂的那个岁月里,在三角地菜场叫卖鲜鱼的日本女人,给虹口居民留下深刻的印象。她们都是些半老徐娘式的东洋婆,被称之为“欧巴桑”。在上海人的印象里,“欧巴桑”泛指性格开朗、说话直爽的女人,但说难听点又有点“十三点”腔调。她们嗓门大,脸庞通红,眼泡虚肿,身穿沾有鱼鳞和污血的和服,常常又是罗圈腿,形象有欠文雅,整年一双木屐啪答啪答很烦人,说话也不注意对象和场合,言词细碎而没有逻辑,当然也喜欢传播小道消息。不过她们带菜场带来了无限的活力,还有点东洋婆的风骚。
日本战败后,三角地菜场里的日本商人陆续收摊,欧巴桑也失去了往日的风采,神情黯然地收拾起衣衫和家具,踏上归国的破船。
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三角地菜场依然是上海最大的室内菜场,排在上海四大菜场之首(其后的三家分别是:长寿支路菜场、巨鹿路菜场和陕西北路菜场)。记得小时候跟妈妈去三角地菜场买过活鸡,有公交车坐当然很兴奋,一路上欢快得像小狗一样。到了那里一看,格局与我家附近的八仙桥菜场相似,只不过从高高的窗子投射进来的光线,仿佛被切割成一条条像发光的绸段,更加扑朔迷离。摊头连着摊头,家禽们恐惧地挤作一团,湿漉漉的地皮粘着鞋底,空气也是咸滋滋的。自始至终,耳朵里嗡嗡作响。
今天,三角地菜场在城市改造的推土机前消失了,但它的名字永远是上海人的不灭的记忆,连缀着丰富的生活细节与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