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缸
(2009-10-23 14:1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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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过去的糗事 |
米缸
(这篇短文是前几天闲着无事写的,写好后给新民晚报,说好周日刊用,但这天长稿太多,须删掉几行字。夜光杯资深编辑正文兄是我大哥。大哥要删,不得强头倔脑,谁叫我写得那么多。为了保全文章——总是蔽帚自珍吧,在此先帖上,让朋友指正。)
过去,上海人家大多置有一口米缸,就塞在床底下。我小时候学做的第一件家务,就是淘米。做完功课,暮色四合,是预备烧夜饭的时候。照妈妈的吩咐,我从菜橱里捧出一只钢精锅子,将床底下的米缸拖出来,问:“要淘几罐头啊?”
量米的是一只马口铁小罐头,想必有米缸的上海人家也会配备一只。根据当晚吃饭人的多少而定——那时候,我们家人口多,周末尤其多,故而有此一问。
淘米,须使劲搓揉翻旋,似有章法,陈年洋籼米淘出来的水是很混浊的。更须认真,一不小心,会有米粒顺水逃逸,那是要挨骂的。
我家的米缸高一尺,直径一尺半,缸外壁施祭蓝釉,有莹莹光泽。爸爸告诉我,这是解放前买下的一只炭火缸,冬天用来烤火。那么——我家先前也阔过?自我懂事后,家中再无烤火这回事了。有一次淘米时,罐头刮到了坚硬的缸底,发出刺耳的声音。“妈,缸里没米了!”我的声音带了一点欣喜。因为我很想攥着购粮证和钱去买米。这是我接触钱的好机会,可以体验一下交易过程,虽然稚嫩的肩膀只勉强负得起十来斤米吧。
现在想来真该打,我不曾想到妈妈听到这声“报告”时的惊心,也不懂得去察看妈妈脸上笼罩的愁云。妈妈放下手里的活——给外销毛衣绣十字花,带了一块手绢出门了。一刻钟后,捏着两张钞票回来,关照我去买七斤米。为什么不是一个整数?数了钱我后悔失口,就这么点钱嘛。
那情景,在我七岁时发生,我要用一辈子记住它。
我十岁了,国家经济情况有所好转,家境也有所好转,淘米依然是我的任务。有一次淘米,意外地发现了虫子。它们从米粒中钻出来,突围似地爬到我小手背上。我惊慌地缩回了手,尖叫起来,很委屈的样子。
妈妈却不着急,居然还笑:“是吗,米缸里生虫啦?”
米缸生虫有什么好高兴的?吃下去要生病的吧。妈妈却说不碍事,米虫吃米,我们即使吃了它,也不会生病,再说大家扯平了。
过了两天我总算弄懂了,米缸生虫,说明我家的米缸很久没有见底了,陈米在缸底囤卧着,日久容易生虫。后来,根据妈妈的指示,将陈米清出,用湿抹布将缸内壁细细擦净,晾干后再盛米。这活比较麻烦,我为此出了汗,当然也很高兴。
我第一次看妈妈做饭,是做面疙瘩。卷心菜老帮子剁碎,入锅煮熟后,妈妈捧一只大碗,将事先拌和好的稀面浆,一筷一筷地夹入锅内。面疙瘩少油寡味,泛红的卷心菜帮子吃口有点棉。妈妈不时将自己碗内的面疙瘩拨给我一些,我不懂推辞,吃得得稀里哗啦。吃面疙瘩,是在我五六岁的时候。
十岁左右,我家又吃了几顿面疙瘩,是与咸菜肉丝共煮的,出锅前加一勺猪油,还加了佛手牌味精,肥肉丝漂浮在汤面上,鲜美至极。妈妈做面疙瘩时还哼了几句越剧,好像是《何文秀》。
前不久我去浙东临海古城游玩,那里有一种民间小食:“拨鱼”。是疙瘩的豪华版。其实这种面食自古有之,袁枚在《随园食单》中称之为“面老鼠”,扬州大户人家“以热水和面,俟鸡汁滚时,以箸夹入,不分大小,加活菜心,别有风味。”临海的拨鱼,用海米、虾干、蛤蜊熬汤做底子,碗里的面浆也用筷子飞快地夹入沸滚的锅内,少顷捞起即食。拨鱼真像一条两头尖尖的小鱼,在筷尖颤动,入口滑溜溜,有点弹牙,鲜味十足。困难时期吃的面疙瘩,求的是虚饱,一不小心就煮成面糊。
吃了拨鱼,拐进紫阳街,城墙下开了几家古玩铺,生意清淡。有一家,老红木八仙桌下坐着一口缸。对了,就是炭火缸——跟我家的米缸一模一样。现在我知道,那是宜均,非陶非瓷是谓炻。向老板询价,老板伸出一个手掌:五块。
古玩业的行话我略懂一点。五块,就是五百元。
在我总角之年,家里所有财产加起来可能也不满一只手,虽然床底下就卧着这样一口米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