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郭博拍摄的苏州河，小船在波浪中前行，很让人担心的样子）

 

苏州河口的帆影

 

苏州河上的帆船吗？有的。

关于香港的影像中，有一张照片很有名——我私下认定它是香港的名片。逆光中的维港，背景是一排高耸入云的现代化摩天楼，水面上缓慢移动着一艘三桅帆船——镜头的焦点。它似乎很孤独，天涯飘零的无助，但有繁华的依傍，又那么自信，那么从容。其实，自信与从容，都是香港这座城市的风度。香港人拿这艘象征农业文明的小船来告诉后人，这是我们的血脉，我们从它的母港而来。

曾经，苏州河上也有船，很多木船，多到河道常常为之壅塞。尴尬时刻，小汽艇及时赶来，甲板上立一个人，手持话筒进行疏导。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但有钢铁般的硬度，船老大们在他的指挥下前进后退，一条航道就慢慢逼出来了。这些争先恐后的木船基本都是木船，比较麻烦的是一些老旧的帆船，它们在苏州河口——也就是外白渡桥东侧——必须放下桅杆，利用船尾功率不怎么大的马达推动，缓缓通过苏州河上十几个桥孔。

平躺着的桅杆就像休战时的炮杆，但仍执拗地指向目的港。在等待进入河道的时间里，帆船们紧密地并排着，相濡以沫。桅杆上挂着刚洗濯的衣衫，红红绿绿，闪耀着日常生活的色彩。孩子们——在夏天，不管男孩女孩一律赤膊跣足，在船的边缘飞快地奔跑，嬉闹着，欢快的笑声感染着每一个岸边的人，其中就有我。那时我还在读小学，我趴在黄浦公园的防洪墙上，一直等到落日的余晖将上海大厦涂成金黄，并分一点金黄给小憩的船们，还喜欢听船娘扯开嗓子将跑到邻船上的孩子喊回来吃饭，抑扬婉转，带着苏北口音。

我从小有点多愁善感，但还不能承受独自一人在黄昏时分旁观船家生活的惆怅，于是总要约几个同学同行。好在那时正值天下大乱，学校里几乎没有作业，背着空虚的书包一转就到了外滩，再一转就进了黄浦公园。进了中学，我借了一架老掉牙的120相机，买了最便宜的胶卷，与三五同学又去苏州河口。凭栏临风，看江鸥竞翔，波涛翻滚，水腥气呛着稚嫩的胸腔，心中却没由来地蒸腾着莫名的豪情，“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指点江山，挥斥方酋，粪土当年万户侯……”

（这是今天航行在苏州河上的机驳船，帆船再也看不到了）

 

装模作样地给同学拍几张照，然后我就守候在那里，等待某艘帆船装了货物后钻出外白渡桥桥洞，在两夹水前略作停顿。船老大与船娘齐心协力，或在岸边吊车的帮助下，将桅杆竖起。挂上帆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蓬”的一声。船帆吃上了风，轻巧地穿过陆家嘴，进入更开阔的水域——吴淞口或黄浦江上游，最终模糊在我的视线里。

我要拍的就是它，扬帆远航的船，劈波斩浪，白鸥旋绕。

我追逐着帆影，在防洪堤上奔跑，绕过灯杆，跳过花坛，越过杂物，但它们行进的速度超过我的想象，我的同学在身后大喊大叫，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我要“跳黄浦”呢。我还得不停调整焦距，选择一个比较好的画面。天啊，它们好像知道我的用意，跟我玩起了捉迷藏，总是不肯将最完整的帆影呈现在我眼前。再说啦，可怜的船老大，帆已经用得这么旧了，补钉累累，还有几个来不及修补的洞让光线穿透，这样的画面与我理想中的——像一只蝴蝶在水面上滑翔——相差太远。

几次折腾后，我拍了十几张帆船的照片，冲洗后的效果让我感到些许宽慰。但后来有一个同学把我卖了，在工宣队面前说我“故意暴露社会阴暗面，小资产阶级情调也很严重。”这些照片就被我烧了。

再后来——八十年代末，我终于有了自己的照相机，想“正式”地拍一回苏州河帆影，却发现河面上所有的船都成了水泥船和铁壳船，船尾挂了强劲的马达，它们出入桥洞的声音很烦人，直来直去，目空一切。船老大，船娘，孩子，都成了“下一代”。特别是船娘，风骚劲头居然不输岸边的上海女人。

现在，苏州河上的船几乎绝迹了，“门泊东吴万里船”的盛况成为记忆，遑论片片帆影。突然变得宁静的苏州河，在我眼里就像一台布景，或者像一个被放大的盆景。常有一种陌生感徒然而起，让我不敢在黄昏时分流连。在靠近新客站一带的，它出现了几个弯道，也将我们这代人甩至很远。在记录上海现当代史的照片里，我只在陆元敏的黑白照片里看到密密麻麻的木船，但是刚出外白渡桥就扯起的风帆，一直没有。单就这一点与香港相比，上海似乎缺少了一份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