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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乐谈中国的音乐教育
(张乐在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演奏)
张乐是一个世界级的小提琴家。今天在媒体上,“世界级”这样重量级的词汇用滥了,动不动就是“大师”、“世界第一”等等,但张乐确实是够得上“世界级”这个称号。他是美国纽约大都会歌剧院的小提琴演员,是第一个进入这个殿堂演奏的中国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不仅是美国文化的象征,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充当了西方歌剧的代言人。张乐通过极为苛刻的考试进入这座令无数亚洲人梦寐以求的辉煌宫殿,与世界一流的歌剧大师同台演出。并在他负笈西洋的二十多年里,多次改写中国人在国际重大小提琴演奏比赛上获得最高荣誉的记录,并奠定了华人在西方小提琴演奏领域的领先地位。如此看来,“世界级”不是我吹嘘吧。
前不久我采访了这位小提琴家,因为我在青少年时也学过小提琴,对他的经历就更有兴趣,我曾知道不少小提琴家成功的经历,但对“这一个”,也就是他在美国是如何打拼的?这一块内容或许会给我一点陌生感吧。两个小时的采访,我们谈得很畅快,至少不存在小提琴术语和音乐学理方面的障碍。关于报道,我不想多谈,那是公务,虚应故事的内容肯定要有一些,但我还想跟大家聊聊一些别的。
1986年,张乐获得了一个机会,美国小提琴家西诺夫斯基来他就学的上音附中讲学,张乐跟了他一个夏天,西诺夫斯基很赏识张乐,说如果你想出国深造,我可以给你全额奖学金。这个时候同时有四五所美国大学,比如南加大、克利夫兰等向张乐发出邀请,但最后张乐选择了在巴尔的摩一所全美资格最老的皮波蒂音乐学院,跟伊丽莎白国际小提琴大赛终身评委西诺夫斯基学了六年。这六年,是张乐脱胎换骨的六年,他从运弓、揉弦等基本功开始否定自己,那等于一切从头开始。张乐跟我说:一个小提琴手进入二十岁后其实已经走向衰落了,先天条件肯定一天不如一天,但我认为,再灵巧的手指也只是硬件,而文化是软件,只有不断地提升文化素质,才能真正理解音乐的内涵,才能进入大师的内心世界,作品才有足够的纯正度。
我知道,要改变一个艺术家的习惯是极为困难的,但张乐通过这次脱胎换骨,从血液里知道拉琴是怎么回事了。
一个人必须为超越自己付出沉重的代价。这是我要说的第一点。
六年后,按道理说,张乐可以离开深山老林闯荡江湖了,但他突然又拜倒在萝西·迪蕾的门下。
萝西·迪蕾被称为“小提琴教母”,帕尔曼就是她的学生,张乐见到她的那会儿已有六十岁了,她的理论与西诺夫斯基针锋相对。张乐在她主持的美国阿斯本音乐节上出现。这个音乐节一办就是一个夏季,张乐想开拓眼界,就去报考了,只有考进后才能参加五个乐队的演出,然后进一步争取攻读高级演奏家学位的奖学金。在考试时,台下那些教授评委都很厉害,不少获奖小提琴家也来了,张乐演奏了一支难度极大、很少有人敢染指的协奏曲,结果胜出,等于荣获小提琴比赛第一名。萝西·迪蕾马上给张乐发签给了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全额奖学金,还包下了他的生活费,而历史上这个学院极少给学生全额奖学金的。不过老太太当天又给张乐一个下马威:我要改造你。
按中国人的习惯,你要是跟一个老师学艺,就只能一辈子跟着他,你学他的流派,就不能染指别人的流派,你学老师,要像老师,最好一言一行也跟老师一样,不能越雷池一步,否则就可能被逐出师门。
而在张乐学琴的美国,他的老师居然认可了他背叛师门,一点也不发火,更没有谴责他、痛斥他,联络徒子徒孙攻击他。这就是文化背景的不同,也是师道的不同。美国人的这个做法,显然更有利于一个人的转益多师,并最终成才。这是我要说的第二点。
1993年,大都会歌剧院正好需要三名小提琴手,张榜纳贤。竞争非常激烈,报名有900多人,厮杀到一轮只剩五十多人,不少在国际大赛上获奖的选手踌躇满志地来了,但没拉几下就被打断。最后,张乐以非凡的理解力和应变能力通过闭幕(考生与评委不见面)考试。
大都会歌剧院跟张乐签约,试用期两年,担任声部演奏员。两年后他成了终身签约的小提琴手。年薪从14万美元起,终身不得解聘,一旦有病,可以在全美最好的医院治疗,享受全额医疗保险支付。一旦亡故,配偶继续享受七折年薪。14万的年薪在当时不算小数目,当时还没有纳斯达克市场呢,暴富的人很少,这个职业令人羡慕。
有一句煽情的话来说,张乐是大都会歌剧院自1883年建成以来,上台演奏的唯一中国人。
现在,张乐回国了。在上海爱乐乐团担任小提琴首席。他为什么回国,别人可以猜想,比如“宁为鸡首,不为牛尾”,比如“美国的文化背景与中国太不一样”等等,这里我不想讨论,反正专访稿里我写了。有趣的是我跟他谈到了另外一些问题。
大都会歌剧院平时排练一部协奏曲,演出往往要延续一年半载,在全世界大城市巡回,但张乐跟我说,他回到上海后,在三到五个月就拉了四部不同风格的协奏曲。你可以从积极的方面来理解,但我从中看出了国内演出市场的不成熟,也就是没有太多的听众,很多时候,一场戏投入很多钱,演个三五场就完了。同时,爱乐乐团即使引进了像张乐那样一流的人才,整个乐团也走不出国门,整体素质不行。就像姚明不能代替中国篮球队一样。这是我要说的第三点。
我还问张乐:你认为目前的上海观众,就算在国内是音乐鉴赏水平不低的群体,对你的演奏水平能真正品鉴出来吗?
张乐面对一个记者,只能给出正面的回答。但他还是说: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在美国或欧洲,听古典交响乐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而在上海却以年轻人居多,带孩子来听的人也很多,这是令人鼓舞的。
是的,这确实令人鼓舞,但我是这么理解的,欧美的老人进歌剧院和音乐厅,是因为他们有钱有闲,还有良好的休闲习惯和精神追求。中国的老人有这个钱吗?看病吃药都不够花呢?再说他们即使有闲,一般也就搓搓麻将而已。而年轻人进歌剧院和音乐厅,因为他们有点钱,也愿意投在孩子的教育上。当然,这也是偶尔为之吧,这也是我经过多年观察得出的结论。这是我要说的第四点。
最后我请张乐对目前的音乐教育给予评论。他倒很爽快地说了:艺术教育的大环境有些令我不安,有些师生过于看重钱了,教学与演出,总也绕不开一个钱字。他甚至说到某音乐学院的师生晚上去夜总会演出挣钱这类事。
这是事实,如果大家有机会到一些艺术类学校去看看,一到晚上,就会看到校园里停着一溜的名车,那是大款们来接女学生去演出或消费的!
张乐最后还说到现在各层次比赛太多了,许多的家长和孩子把比赛当作敲门砖和唯一目标,以比赛名次论英雄。其实,比赛或许就是在崇高的、美丽的旗帜下对人才的一场谋杀,青史留名的大师并不是从比赛中一路狂奔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