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砂粒

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我在上班路上突遭车祸，金属与肉体的碰撞所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我的左脚骨折，那辆红色出租车安然无恙，进医院动手术也只能是我。住院的几天里，我听到了一个故事。

这是一位女病人，五十年代末，也因为车祸送进这家医院，手术台上，由于医生的失手，一根细微的神经被柳叶刀碰断了，造成她高位截痪。从此，她就一直住在医院，饮食和医治的全部费用由医院承担。当时，她还是一个对生活充满幻想的十八岁姑娘，照一些老先生的说法正是“天真烂漫”的年龄，现在，岁月无情地将她磨洗成一个头发斑 白的老太太。而且她的思想、语言包括行为方式还烙下了那个年代的印痕，与当下的现实总也合不上节拍。护士小姐还告诉我，与她同一病房的病人经常把她当作笑话的对象，因为她经常表现得乖戾而不近情理，比如同病房青年女病人有男朋友来探望，她就跟自己的饭碗、书报发一通脾气，自言自语的很让人莫名其妙；而一些孩子来探望他们的奶奶或阿姨，她总想抱一抱，能摸一下小脸蛋也行，不让碰她就好几天不高兴，甚至骂骂咧咧。这就是一个女性的本能，这一哂一怒中，蕴含着多少无奈和苦痛！

那她为什么不回家？

她就是要吃在这里，躺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这是中国人处理事故的的观念和方式。护士小姐对我说。于是，一晃，四十年过去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在几乎是封闭的病房里如烟如云地消逝。而她躺着，静听着沙漏的细声，呆望着窗外苍狗白云，那么执著，那么从容，还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怨愤和享受安闲的乐趣，如果从简单的吃喝拉撒中能提炼出一点小乐趣的话。那是一种怎样的人生！

但是，我不能责备她一声，哪怕是轻轻的一声。因为她是一起事故的受害者，一个不幸的人，更因为她没有更开阔地看到今天生活的剧烈变化。但是正当人们以一种休闲的姿态面对电视屏幕，重新被保尔．柯察金的故事激起对生命意义的反思时，又不禁会想：与其在病床上度过一生，不如做点什么。事实上，她也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可是，一个永远躺着的人，能希望她做点什么呢？护士小姐很不以为然。那么我也不能说什么了。

在我出院前夕，突然听到女病房传出尖锐的哭声，心里猛地抽紧。过了一会，传来的消息大大出乎我的想象：那个曾经为女病人动手术的主刀医生早已退休了，年纪也很大了，油灯将耗尽之时，他回顾自己的一生，再次检讨了自己的败笔，于是托亲友带口信给那个至今还躺在床上的女病人，真切地再道一声对不起。那个女病人听了，有一阵子没反应过来，过了一会才像小孩子那样嚎啕大哭起来。

生命就像一个人手里握着的砂粒，你越用力，它从指缝中漏得也就越快，对于把事业看得比生命更重的人来说，砂粒漏出的速度真是难以遏止；如果你吝啬生命，将拳头握得松一点，砂粒漏出的速度就变慢了，但是你可能活得很软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