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日写些小文章，常常是抄几句古人书，再发几句自家感慨，一篇之成，如此而已，正所谓“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但这样的写法，是要被人家讥为“文抄公”的，是要被人家看不起的，就会抄书，算什么本事，算什么文章。

　　最近正好在重翻《脂砚斋评石头记》，我忽然就想到，那个空空道人不也是个“文抄公”吗？《石头记》第一回记道：“后来，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块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他便将其从头到尾全抄了下来，“问世传奇”，若没有他来做这一回“文抄公”，世人怎么看得到“满纸荒唐言”的这一段好故事。这自然是曹雪芹让他抄的，但总是抄得好。

　　知堂则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文抄公”，他的许多文章都是大段大段抄书，常常是一篇文章中抄的文字超过自己的文字，有人很看不起他这一类的东西，又有人以为这正是知堂极好的文章。知堂自己则说：“不佞之抄却亦不易，夫天下之书多矣，不能一一抄之，则自然只能选取其一二，又从而录取其一二而已，此乃甚难事也。”听知堂如此说来，可见抄书亦很不容易的。抄书者先要自己肚子里有书，这才有东西可抄，然后抄什么不抄什么，这就又要有个见识。若是肚子里本就没有书，对文章又全没个见识，那你抄一篇来给我们看看？

　　在抄《石头记》之前，空空道人也犹豫过，“我纵抄去，恐世人不爱看呢”。后经石头一番解释和怂恿，“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干涉时世，方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脂砚斋评石头记》中，在“思忖半晌，将《石头记》再检阅一遍”这一句后面，脂砚斋忍不住批道：“这空空道人也太小心了，想亦世之一腐儒耳。”

　　看来抄书亦是要战战兢兢的，“亦非伤时骂世”“皆是称功颂德”“毫不干涉时世”，这便可放心去抄，若是相反，空空道人怕也就不敢抄了，宁愿被人家骂“一腐儒耳”。空空道人的小心谨慎，虽是小说中的事，但事理却是现实中的事理，脂砚斋的批语实在说的是不知轻重的现成话。

　　知堂在晚年致友人的信中再提自己的抄书：“语堂系是旧友，但他的眼光也只是皮毛。他说我后来专抄古书，不发表意见，此与说我是‘文抄公’者正是一样的看法，没有意见怎么抄法？如关于‘游山日记’或‘傅青主’，都是褒贬显然，不过我不愿意直说。”原来虽是抄古人书，却表达的是自己的褒贬，这抄书就很有用的了。或又不只是“不愿意直说”，怕也有不方便直说和不敢直说的。

　　借古人口，说今世事，抄书原来是大有文章，或者说，抄书本就是文章一法。而世人将抄书一概讥为“文抄公”，大为看不起，实在是差矣。这正是：都云抄者痴，谁解其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