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作家林清玄去世了，才65岁，真没想到。

我说“真没想到”，有两层意思，一是他竟这么年轻，还远没过一个作家的创作盛年，太可惜了；另一层意思是他难道才65岁？二三十年前，从书本上初次见到他的相片，就以为他五六十岁了，这大概和他留的发型有关系。搞不清他年龄，不是没有途径，上网随便搜搜就能知道，而是后来根本不喜欢他的文章，他是台湾版的散文家杨朔，总能从平凡之处看到与时代合拍的不平凡，这类文章，读多了，会毁掉欣赏力。

我们这代的乡下孩子，小时候没书可读，往后点，看得多的是武侠传奇，也兼带些爱情故事，青春时代后期，才开始读点严肃文艺书籍，到底是打心里爱好，还是不读总觉得不够档次的心理在作怪，自个儿清楚。但那时候，不知道他人是怎样想的，我却有种奇怪的心理，对传统大书，如《三国》、《红楼》、《三言》、《二拍》之类，中国的读书人，人人都要读的作品，并不太认同，又不敢说出口，心里喜欢的是那些刚出来的新鲜作品，更被那些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文学流派”，牵着鼻子乱走。后来我反思，那个时期，我在阅读上积累少底子薄，社会阅历也很不足，对文学的认识，也还处在入门前的阶段，无从领略传统大书里的包融万端，而层次浅，信息量小的作品，反而更容易接受，也更容易心里上满足。现在你要是找个四五十岁的人问问，你们年轻时，最时髦的读品是什么？保准十有八九，都会说是《读者》杂志。这本来自西北地区的半月刊，从各处精心挑选来的小文章，能从不同方面给青年人以信息、知识、安慰和排解，当时深得我心。林清玄就是从《读者》里第一次走进我的视野的。

与大陆作家、作品相比，那年头的港台作家、作品，在许多方面，都优势非常明显，如他们闲适自如，看过的书多，去过的地方多，见识高，更懂西方世界，也更会生活，作品现代个体思想性强，对商业时代里的人性看得很透彻，不鄙薄物质宣扬精神。而大陆作家，仿佛是站在废墟上，土土的，苦大仇深的，大惊小怪的，天天品咂苦难，一门心思要从旧壳里钻出来，挣脱这挣脱那。这种差距，我想用我自身三十多年前经历过的一个生活片段来说明。

我们那里的农村，三十多年前，家家户户，房子都还是土地面，我还没到能挑水的岁数，每天的家庭工作任务，就是早上或上午扫地。住过土地面房屋的人都知道，扫地前，要是不往地面洒点水，一笤帚挥过去，满屋子都是灰尘滚滚。但我经常偷懒，趁大人外出干农活，把洒水的工序就给省掉了，虽然偷懒很容易被发现，因为大人回来，只要看到桌椅、柜子上都铺了一层厚灰，就知道我又偷奸耍滑了，免不了要挨揍，但这顿皮肉之苦，与节省时间，能赶去邻居家看电视剧相比，一点也不算什么。邻居家新买了黑白电视机，其时正在播放港台的室内剧，我每天扫完地后，都会馋巴巴地靠在他们家的房门门框上看。电视剧里的室内布置，毫华到简直不可想象，今天的明星大腕，网络上有意无意流漏出他们家的室内照片，三十多年前，电视上的港台人，家居就已经是这水平了。平时在书上看到“地毯”二字，也没什么感觉，一等在电视看到地上真铺着地毯，情感上立马就受不了，除了帝国主义国家的资本家，宁可把牛奶倒掉也不给穷人喝的画面在脑子里翻滚外，更现实的想法是，家里的地上，脏兮兮的，是用来踩脚的，有时还有鸡鸭拉屎，老鼠打洞，铺上地毯，要怎么弄，又有多浪费，这铺地毯的钱，干什么不好？但当时我又转念一想，觉得这都是为了拍电视剧，才准备的道具，台湾人、香港人，平时也不会住在这么讲究的房子里。

我哪里能想到，港台人家的地面，是铺地砖的，别说老鼠打不了洞，穿山甲也要望砖兴叹，他们更不会在家里养鸡鸭，我最可引为自嘲的是，进家门之前，必须有换鞋这道程序也不知道。如果一个写作者，处在我当时的环境下，每日艰苦劳作，仍不能果腹，连出趟远门的盘缠也拿不出，每晚枯坐在煤油灯下，能熏出怎样的文字？除了一遍一遍地摩挲苦难，放大精神激励来自己，还有什么是他真实的心声？“贫穷限制了你的想象”，这句网络红词，估计是过过苦日子的文化人想出来的，要不它放在写作者身上，为啥这么合适。直到我们自己的家居，也快赶上三十多年前港台剧里模样，回过头来，我们才理解了什么是苦难，而长久在港台作家描写过的生活里过日子，也就别想写出有深度作品，这是个写作悖论。

港台作家，在大陆读者的眼里，一旦失去物质和见识上的优势带给他们的文字养分后，他们的作品，立马就失去了魅力。换句话说，港台作家的大陆读者，这些年各方面都有了跨越式成长，世界早已在大陆读者的脑子里刷新过好多遍，而港台作家自己，却再也没有提升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