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
洵:文坛骄傲的父亲
在中国的文化长河里,一门出几位名家,不是独有的现象。比如曹操父子三人的诗文就不错。不过,北宋苏家父子三人是最值得称道的。所谓唐宋八大家,苏家父子占了三个席位,均到了顶尖的位置。古今中外纵横比较,确实罕见。大仲马说他最好的作品是小仲马,可惜了,没另一个小小仲马。
苏家的文气为何如此之旺?有人按照“男人成功背后的女人”的思路,研究老苏妻子(即二苏、三苏母亲)的作用。那或许是一说,我却愿意从他们留下的足迹和文本里读出点线索。
苏洵年轻时学习不刻苦,贪玩,等到发愤起来,已经到了二十六七岁。在古人的概念里,属于“大器晚成”的角色。后来,功名考试并不顺利,三十八岁,进士考也落榜,于是烧掉以前的文章,闭门苦读。又过了将近十年,底气足了,便带着儿子们去京城。因为欧阳修赏识他的文章,才被朝廷及文坛所认识。不过,他似乎对做官不很热心,倒是编修了不少书。
把苏洵的简历描绘一遍,是想得出三点看法:一、他不属于按部就班走路的书生,很有个性;二、他二十八岁生苏轼,三十岁生苏辙,去京城之前,他不但自己苦学,而且还有足够的时间培育两位儿子;三、苏轼兄弟的成就,即使可能超越父亲,但是,他们走向文坛的第一步路,是由父亲铺就的。
我更想从文本上说明老苏对两个儿子的影响。中学的考试题目,经常把三苏均写过的《六国论》进行比较。秦灭六国,是中国古代史永远的话题。苏洵写《六国论》,是有大思想的。他论证的核心,乃指出六国中存在胆怯偷安的趋向,以土地等“贿赂”秦国,使其不断强盛而最终消灭了六国。约八百来字的短文,不但用深刻而独特的认识论证了重要的史实,锋芒还直指北宋时代的政治弊病——偷安、贿赂北方的游牧民族。
作为一个成熟的文章大家,写出这么一篇重要论文,对它的分量,应该是非常清楚的。可以认为,写到这个份上,苏洵必然自信满满,前无古人,后少来者。奇怪的是,苏洵的两个儿子也各写了一篇《六国论》,他们的目的,显然不是为了方便今天的老师出比较学的考题。
后人眼里,儿子们的《六国论》全部没有超过父亲。即使后来名满天下的苏东坡,在《六国论》的观点上,显然没有老爸那么犀利和深刻。在我看来,这是苏洵培养儿子的苦心所在。他觉得“六国兴灭”是大话题,自己写出得意之作,却不希冀儿子们死记硬背,反而要求他们另辟蹊径,独立思考,各自写上一篇。当初,父子三人如何讨论写作,我们只能凭想象拼凑场景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苏家的文化,是开放开明的文化。这对两位儿子的成长,是极其优良的环境。我们从苏轼的文章目录上可以看见他的发展轨迹。他最初的文章,从列题到思辨,受苏洵影响很深,后来,他逐步跨越父亲,自成一大家。
讨论苏洵,可以有许多切入点。比如他论史的雄辩,他行文的严谨,他文字的老辣等。不过,他最特别之处,在于带出了两个儿子,苏东坡的成就又明显在老苏之上。作为父亲,还能有比这更骄傲的事情吗?
苏东坡:千古豪放一文人
在数以十万计的唐诗中,有人对崔颢的《黄鹤楼》特别赞赏,认为在七言律诗中应排第一。当然,古代没有网络投票评选的机制,有多少赞同率,难说。那么,有没有人对宋词做过排名呢?我不知道。假如让我来选的话,我将把苏轼的《赤壁怀古》放在首位。那种评点历史的潇洒、放眼山河的豪放以及叙事抒情的委婉,竟可以丝丝入扣地在短短的词里浑然一体,着实让人入迷。不过,我们这里要讨论的是作为散文大家的苏东坡,他的诗、词、书法,只能放一边去。古人评说散文八大家时,曾编出新词“韩潮苏海”。我想,单看字面,亦可明白,苏轼的散文,同样具有海洋般的大气。
让我惊疑的是,苏轼的人生历经坎坷,几番陷于绝境,顺风顺水的日子实在太少,他如何能酝酿出那般豪气冲天的文字?
他的仕途,非常不顺当,除了刚到京城,因为欧阳修赞赏他的文章,得意过一阵之外,后面的人生,就被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派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的争斗,搅得一塌糊涂。他思想上有希冀革新的一面,社会关系却比较靠近保守派,因此两面不讨好。革新派上台,贬他;保守派执政,再贬他;革新派卷土重来,对苏轼的命运,还是一个字——“贬”;一直到六十多岁,还行走于贬去荒凉之地的路上。幸亏碰到新皇帝大赦,否则,那把老骨头不知会抛在何处。
如此的命运,行文哀怨,可以理解;行文晦涩,可以理解;行文激愤,也可以理解。唯独豪放壮阔,真不是一般的心境能处理的。
比方说,苏轼的名篇前后《赤壁赋》,均是在他被革新派贬到地方上做小官时所写。那时候的情绪,应该比较糟糕。但是,在散文诗般的文字里,你仅能微微地体验到作者心情相对低沉,更多体现出来的,却是作者对历史、人生洞察后的超然以及哲理性的提升。那些宽慰自己和朋友的言辞,并非文人虚假的伪饰,乃自然地从心底滋生,所以觉得非常真实而动人。
于是,我联想到学者们对苏轼思想的分析。主流的见解,认为苏轼接受的思想比较复杂,儒、释、道各家的学术,在他脑海里混为一体。当然有人进一步指出,其中儒家思想“入世”的观念占据他思想的主要位置,并且以他被贬到地方后,积极为百姓做好事(如修杭州的苏堤)作为立论的依据。
我的看法与此略有区别,苏轼为官的时候儒家的想法也许多些,因为儒学本来就是为文人经国济世准备着的。至于在行文吟诗的当口,特别是远离庙堂散漫行走的日子,这三家学说影响的孰轻孰重,却很难说。人世间诸多的思想源流,各有精华侧重。聪明之人,杂取百家,应时而用。仅以个人的修为而言,“儒”利修身,“释”宜静心,而“道”可养气。苏轼的深刻与豪放,是把诸家融会贯通的结果。你看,他说理深入浅出,观世纵横三界,论道随意达观,实在是把三家之精华吸收消化后,尽为一己抒发心意所用。
内心通达如此,因此,即使在人生失意落魄的岁月中,苏轼写出的诗文,因心静而更加深沉,充溢着哲人的魅力,奔腾着大江大河的气概。
苏
辙:淡泊处世文如其人
苏辙的地位,有点尴尬。
才气与文名不如哥哥苏轼,又没有苏洵做老爸的天然优势。在名满天下的“三苏”之中,是比较容易被忽略的。民间的传闻亦如此,很少有戏剧故事涉及这位先生,倒是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苏小妹。这可以理解,演绎故事者,喜欢有男有女,容易搞些花头。
苏辙沾过父兄的光,那是在二十刚出头的时候,随父兄到京城闯荡,轻松地得到了进士。后来,就没有那么走运了,往往是跟着父兄倒霉。比方说,苏轼陷入文字狱的时候,他也被毫不客气地赶出朝廷。其实,苏辙本人对朝廷政治和党争,没多少兴趣。比起父兄,他更像简单的读书人。兄长苏轼对他的评说,简练为“淡泊”二字,是深知弟弟个性的见解。
“淡泊处世”,是许多文化人标榜的,真想做到,却不容易。你在骨子里,对人间的熙攘和利益不在乎,才淡泊得长远。“淡泊”明显的好处,是利于修身养性,容易长寿。苏家三位大才子,老苏活了58岁,大苏活了66岁,小苏则突破古人所谓的“古稀”之限,寿长74岁,是把苏家的基因发挥到最好水平了。
苏辙的文字,反映了他为人的特点。写论史说理的文字,他不像父亲那样重视儒家的道德思想,也较少指点江山、修正历史的高头大论。他喜欢的,或者说他习惯的,是从普通人非常容易接受的角度出发,说出点深入浅出的意见来。这个特点,在他颇有特色的讨论历史人物的专题中表现得充分。四十五篇评说知名人物的文字,简洁而又有独立的见解。比方说,他写汉武帝,并不敷衍夸张这位大皇帝的文治武功,恰恰说一点小问题,实际是借题发挥,说汉武帝躲进了深宫大墙,哪里搞得明白外面的事情,包围着他的臣子们,只说好的,不说坏事,天下哪里治理得明白?
把苏辙写山水游记的文章,与苏轼的同类文字比较,也看得出区别。苏轼终究是无法相忘于江湖的有抱负之人,即使写山水感叹,也必须有“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那般的抒发。苏辙不一样,他写游记,就是在寻找荡漾在山水之间的快乐。比方说,他的名篇《黄州快哉亭记》,从篇名开始,他竭力营造的,就是此亭给人的快乐。当然,不能说他仅仅停留于此,留恋于个人的快感,他也要寻找另外的意思。不过,似乎也只与读书人的心态修养相关:讨论究竟是景色让人快乐或者伤感,还是观景者内心的情致所然。他没有兄长那种观世论史的豪放达观,却写出了文人平常的心境,在淡泊之中,显示了功力。他的另一名篇《武昌九曲亭记》,则为我们保留下关于苏东坡的一手资料,此文记叙东坡在武昌造九曲亭的故事,那是苏东坡被贬的倒霉日子。苏辙着力描写兄长借自然之力巧妙筑亭的趣事,描绘出苏东坡身处逆境,依然潇洒儒雅的神韵。那个时候,苏东坡是否念念不忘朝廷大事?我们无法猜测,至少,做弟弟的是希望兄长在人间的美好中忘却政治烦恼和人世凶险。
兄弟情深,而在艺术创造上,各有千秋,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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