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毕飞宇是中国一线重要作家,其作品《哺乳期的女人》《玉米》获得过鲁迅文学奖,新近作品《推拿》获得过茅盾文学奖,有着巨大的读者群体。2014年起,他走上讲台,为南京大学学生教授小说写作课。这种“做老师”的体验,对他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他大学毕业后做过5年教师,然后有26年是在做记者、文学期刊编辑和职业作家。3年下来,他讲课的讲稿陆续发表在《钟山》《文汇报》上,最近结集为《小说课》一书出版。
他为什么要去讲小说课?创作的灵感与技艺是可以手口相传的吗?身为作家的他会是一个好老师吗?带着这些问题,长江日报记者日前邮件专访了身在南京的毕飞宇。
有洞见就是好老师
《小说课》里,首篇是谈蒲松龄的《促织》。毕飞宇在书里说,这部只有1700字的故事是部伟大的作品,但因为篇幅太短小,“孩子们也许会说:‘伟大个头啊,太短了好吗?8条微博的体量好吗。’”
他在书里的文字是这样活泼、俏皮、睿智、灵动,令人想象他在课堂上的生动,会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好老师。可这么问他,他作摇头状:“我不能算好老师。小说课究竟该怎么上,我也在摸索。一个摸索的人就宣布自己是好老师,我没有这么厚的脸皮。”
在他看来,好教师的标准,第一位是学识。学是学养,识是见识,必须有洞见。
毕飞宇平时的精力,主要还是花在写作上,他自认教师专业的学养还没到做学院教授的程度。他平时在家写作,感觉自己有些余力,于是就为学生开一点针对小说的讲座。像文艺美学、文学史之类,他深知自己做不了,“自然有太多太好的教授去做”。
无论在讲堂,还是书里,毕飞宇的谦逊处处可见,“因能力局限,谬误之处请同学们批评指正”。他强调,这样的表述不是故作姿态,是他对文学的理解。文学一定是开放和自由的。不能因为年纪比别人大,写作时间比别人长,就想当然地以为拥有真理,“不是这样的。我反复强调一条,文学不是真理,文学是寻找真理的路”。
毕飞宇介绍,他在南京大学的讲课,是每学期开的几次讲座,对象是渴望写作的年轻人。小说既是实践问题,也是学术问题。写小说和研究小说是两码事,不是你写小说,就什么小说都能讲,“就实践而言,我积累了一些经验”。
他的言谈书写无不告诉我们,他在“专业”上也许与学院派教授存在距离,但他一定不缺乏“洞见”。
中国版《项链》为什么不成立
在讲莫泊桑的《项链》中,毕飞宇做了一个试验,把故事里的人物全换成中国人名:某处室公务员王宝强,其妻张小芳向富婆好友秦小玉借了钻石项链,参加领导家庭聚会,结束后发现项链丢了。王宝强夫妇花了10年辛勤工作,攒钱买了钻石项链归还秦小玉,不想秦小玉说,当年借她的项链是假的。
毕飞宇说,这个中国版《项链》故事,明眼人都可以看到漏洞百出:基于今天中国人的面子观念,张小芳不会借项链参加聚会;基于不抢聚会女主人风头的考虑,张小芳不会戴钻石项链出席;要还这条项链,王宝强夫妇能想出很多办法,不大需要老老实实苦干十年才买得起真项链。
他进一步向学生阐发:中国版《项链》为什么不成立呢?对作家来说,有一件事比小说本身更重要,那就是时代或社会与文本的对应关系。从这个关系里面,我们可以找到一个维度,通过它有效地认识所写的时代,以及这个时代背后的文化。
延伸开去,毕飞宇还从《项链》读出了学生们在传统课堂上可能很难听到的“洞见”:原作中马蒂尔德夫妇有借有还,可见19世纪的法国社会契约精神还不错。莫泊桑批评的重点,可能主要还是侧重于人心——“人类顽固的、不可治愈的奢侈冲动”。
毕飞宇小说课,是对作品写作实践的分析,意在告诉年轻人,经典著作的作者往往是怎样下笔的,他们如何把“事件”和“人物”提升到“好小说”的高度,考察作者的“性格、智商、直觉和逻辑”。做写作实践的分析,对他来说顺手一些,毕竟写了那么多年了,有些东西是感同身受的。
他在课上的许多说法不一定正确,结论靠的不是逻辑分析,更多是小说家的直觉,因此有可能误判。“好在小说是开放的。在南大,我差不多每一次都要提醒同学们,你随时可以打断我的话,谈谈你的看法”。
对儿子说:“碰到问题,我们兄弟俩可以讨论”
有一类学生,毕飞宇“教”不了。他碰到过一个学生,爱写升级打怪的小说:每升一级,就意味着吸引一部分读者,再升一次级,又一个悬念出现,又一帮读者进来,点击量就是钱。这学生反过来给他上课,告诉他什么叫升级打怪,说你写的《青衣》有什么意思?
为提升点击量,学生很焦虑,恳请毕飞宇的帮助。毕飞宇告诉学生:“有关这一路的小说,你可以当我的老师。如果你想得到我的帮助,你就必须放弃你的升级打怪。”这学生后来就不来找他了。
毕飞宇说,某些方面,儿子也是他的老师。在儿子指导下,他开始用手机,在网上看新闻。由此有了不少收获,如发现新闻下面的跟帖,评论者个个都很自信,都认为自己手握真理。
一年前,毕飞宇开始用手机,他告诉在美国读书的儿子,随时可以联系到他,“碰到问题,我们兄弟俩可以讨论”。
儿子读中学时,每到同学聚会,毕飞宇都给他很多钱,告诉他要主动买单。可儿子说,他会买单,但只买自己那部分,他们是AA制。毕飞宇感叹自己是农民,思维停留在农业文明里。
认识虽到位了,可他还是经常为孩子不给别人买单生气,儿子则老是为毕飞宇让他为别人买单生气。
毕飞宇写《玉秀》写到两万字时,4岁的儿子跑到书房玩鼠标,把文稿弄丢了,请修电脑的人来恢复,也找不回了。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快疯了,我打孩子的心已经有了,我是克制克制再克制,最终没有犯浑。我和儿子相处得挺好,我自己是这么觉得的,他是不是同意,我没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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