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这两种冷，小说发表之后获得的反应之热就让我大感意外。尤其是读者反应，又尤其是男读者的反应。他们打电话，写邮件，发短信，认可或批评络绎不绝，困惑和质疑纷至沓来。其中有一个非常认真的男读者，在邮件中极其耐心细致地将《妊娠纹》论述了一大篇，说小说描述了女主人公那颗“生老茧的心”和她未泯的“野性”之间的抗争。她想要出轨是缘于不甘寂寞的“野性”，而终止偷情又是因为“生老茧的心”战胜了“野性”，从结局看似乎理智战胜冲动，忠贞战胜淫乱。最后他问：既然已经战胜了，那么小说结尾的那句“她知道自己是疯了”又是指什么呢？

    这真是一个厉害的读者，他问到了点子上。我回复道：“其实，我很难解释自己的作品，也不喜欢解释。因为我最想说的话在作品里已经说完了，作品之外的任何言语都让我觉得无趣。如果一定要说些什么的话，《妊娠纹》说的可能就是一个太过明白的女人的理智，以及她对自己的理智的绝望。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忠贞不忠贞，她只是因为过于明白而失去了爱的能力。不能爱了，爱无能了。这才是她“杯具”的地方。她痛恨自己的这种状态，这让她在情感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了。所以会疯。我的解释您满意吗？”

    ——其实我很想反问一下他为什么会对《妊娠纹》这么感兴趣，但想了想，我终于还是没问。等到获悉它荣戴了百花奖这顶大红花之后，这种好奇就更深了。但我还是没问。一来我不知道该问谁，二来我怕自己听到的答案都是那种“你写得好啊”之类的客气和敷衍。那仿佛是在讨好我，未免显得太过矫情。于是我就自己闷着。直到那天乱翻书，遇到了法国哲学家梅洛-庞蒂，老先生的一些话深得我心。

    他说：“是身体在表现，是身体在说话。”

    他说：“每个人都在身体中包含他人，得到其他人的证实。”

    他说：“由于万物和我的身体是由相同的材料做成的，身体的视觉就必定以某种方式在万物中形成，或者事物的公开可见性就必定在身体中产生一种秘密可见性。”

    在这些论述后，他用最平淡的语气做出了一句最精准的总结：“人是人的镜子。”

    至此，我豁然开朗，也为《妊娠纹》的热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答案：也许，在某种意义上，《妊娠纹》就如同一面镜子——很巧，小说中的女主人公也有照镜子的情节——这面镜子，让那些读者从中看到了他们自己：一个既公开又秘密的自己，一个身体的自己，一个长着妊娠纹的自己。

    ——是的，在我的意识里，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都长有妊娠纹。这些妊娠纹穿透了我们每个人的皮肤，长到了被岁月渐磨渐老的心上。——那些亲爱的读者，他们一定都在《妊娠纹》里看到了自己的妊娠纹。这让我在难过和疼痛的同时，也感到了默默的温暖。谢谢他们。

（作品与创作谈收入《小说月报第十四届百花奖获奖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