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张雷的幸与不幸
沧浪客
并不是因为盛年夭折,出于痛心而丧失理智,我才说,偏居边疆一隅的张雷,很可能是云南的卡夫卡,或者,他将成为中国小说界的海子——尽管将近20年的轮椅生涯,使他丧失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感性与激情,但天赋才情,经由阅读与思考,他所获得的写作经验和文学高度,已非这个浮躁世界的绝大多数中国作家所能企及。冷峻,陡峭,简洁纯粹,张雷的文字,刻骨锥心,我不想掩饰自己的观点,至少2010年之后张雷创作的小说,事实上已被严重低估,总有一天人们将会发现,这是一个真正的文学天才。如今斯人已逝,幸与不幸,且留后人评说。
而在悲恸之余,我唯一能做的,是把他的博客地址(http://blog.sina.com.cn/csdk)公之于众,非为广告,只盼能有更多的读者,共同分享张雷的“腹语术”,一如我们饕餮博尔赫斯。
张雷的生命停止于2015年1月28日下午15点55分。当天晚些时候,我从网上得知这个消息时,以为并不可靠,毕竟出生于1968年的他,今年才47岁。致电临沧市作协副主席何松,他竟然也大为惊讶,说有这事吗?夜里11时左右,诗人雷平阳发了一条微信:“张雷盛年西游,我心痛切。在十年左右的文学编辑生涯中,云南新一代作家里,他的文字最让我动心。在《滇池》时为了找到他,颇费周折。他的小说与诗歌,在云南别开生面,我与朋友们一直厚爱。后来我与雷杰龙一直说要到临沧去看他,可惜至今没有成行……同悲,同悼,愿他永生!”而作家雷杰龙连续回复三条,其中一条的大意是:那年去嵩明参加“滇池笔会”,雷平阳特意带本《滇池》,上面头条就是张雷发表的处女作,他说,这几天你必需读张雷!別人开会的时候,就读张雷。真不敢相信,云南竟有如此天才的小说家!之后,一直偏爱他的小说,为之鼓与呼。然应者寂寥。之后思忖,如张雷这样的人,寂寂写作,不正是他的命运吗?我的鼓呼,是不是太好事?……我良久未语,最终也只回复了一个痛哭的表情。
说起来,同为云南作家,我与张雷并不熟识,只不过在2009年的首届高黎贡文学节上与他见过一面。那时他也是获得提名的8位候奖作家之一。此前,他与赵继波的诗集《时光书》已由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并不为人们所看好,但他参评的并不是诗歌而是小说。于是讶异:这个家伙,会不会像古龙小说里的某位惊悚高手,悄没声息就把别人给灭了呢?因此看他的小说,结果正如于坚所说:“张雷的小说还需要一把通往象的阶梯。恍兮惚兮,其中有象。”遗憾的是,2009年之前,张雷的“象”,尚未经由文字,从他的作品中传达出来。
然而2012年,当收集了45个短篇小说的《临沧笔记》出版后,张雷的“象”就出来了,比如《佤山叙事》《你知道东方在哪一边》《π还意味着什么》和《消失在城市下的河流》等作品,干净、安宁、朴素、浩瀚,展示着张雷对土地、城镇、乡村、人物、风俗、志异的重新审视。你很难想象,一个常年坐在轮椅上的人,会有那么辽阔的视野。以至于惊闻其盛年仙逝时,前《大家》副主编韩旭先生会说:“他以他的小说为双足行走了这些年。现在,他远去了。我从不是他的小说粉丝,但一直尊敬他高贵的行走。张雷,此生无悔!”
虽然,47年的人生旅程,是太过短暂了些,但在文学意义上,张雷的确应该无悔。尽管除诗集《时光书》(与赵继波的合集)和《仓央嘉措诗说:一只为情飞翔的白鹤》(署名雷十一,西苑出版社)以及短篇小说集《临沧笔记》之外,他并没公开出版过太多作品,但至少在我看来已经足够——他的文字绵密幽深,丝毫没有绝大多数作家们“著作等身”之庸俗,说他是云南的卡夫卡,恐怕也不为过。
诚然,离世之前,张雷尚未“著名”,他的小说,大多发表在省市级期刊如《边疆文学》和《滇池》上,但我并不完全同意评论家朱霄华的观点:“张雷的写作比较奇怪,他似乎是那种依靠阅读获得写作资源的书斋式的作家。当题材与灵感来自于古代的经卷、典籍时,他的文字就显得自由而舒卷,而且书卷气十足,有一种冥想的气质。张雷作品倾向于阴柔唯美一路,语言精致、话语想象力超凡脱俗,具有着象牙的质地——问题在于,怎样使自己的文字内则真气鼓荡,外则伏有一层坚硬的包浆。修身而养,其道远矣!若是能够木鸡养到,‘博而赫斯’,便是大家。”因为我觉得,他有《志异三书》和《临沧笔记》就可以了,很多年之后,我们将会发现,真正伟大的作家,生前,往往籍籍无名。
是的,我使用了“伟大”这个词,那是我觉得张雷配得上。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坐在轮椅上的他“那羞涩的笑容和天才般的写作给所有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高黎贡文学节组委会主任虎良灿语),更由于“他总是把所有文字导向目光所及的远大世界,导向金字塔、海洋、雨季和落日,导向地平线上的人影、蝴蝶和鲜花,导向这些场景之后的忧虑与思索;他想象力的开阔,在作品中,想象自由驰骋,由中国到外国、由现代到古代、由现世到往生,由喇嘛到武师,随心所欲,无所顾忌;他的词语的明亮、怪异,穷尽所力,挑选所有能飞翔的词语,使得文章幻影重重,奇谲迷离。”
以上评语为昆明市作协主席张庆国先生所下,我不想做任何评论,但当看到《滇池》的责任编辑爱松的这条留言“《滇池》2015年2期‘小说家’头条刚编发了他的中篇力作《感觉不到你》,样刊尚在邮局的路上……”之时,我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找到了张雷的生前好友、临沧作家杨红旗,在不算采访的言谈中,他说:“张雷生于1968年,毕业于大理师专,曾在市经贸局工作。读书期间他已开始文学活动。家中有爷爷、父母、哥嫂和妹妹。父母和妹妹在昆明居住。爷爷另住。平时和哥嫂住在一起,由哥嫂照顾。印象里,他哥嫂都是值得尊敬的人。第一次参加高黎贡文学节,就是他哥哥从临沧开车到昆明的。因为上下楼需要人背,还要带轮椅和行李,不方便,约了我一起去。最近一年多,病情加重,每周要做两三次治疗,由父亲回临沧照顾他。他家藏书很多,据他说,很多还放在原先的老房子(平房)里。现在住楼房,也有两大架书。在买书上,家人应该是支持的。我见过他母亲,是个热爱文学,对文学有很深见地的老人,也支持儿子搞创作。在张雷读书期间,曾自己印过书,他母亲还去帮他推销,说这是我儿子写的书,云云。他哥哥在行政部门工作,也爱看书。我估计他毕业后,文学活动减少了。意外受伤后,住院好几年。后来因为坐轮椅,不能外出,将大部分精力用在文学上。写过武侠小说、诗歌、文学评论、小说等作品。这些作品先是在网上传播。他活跃在网络上。主编过原创力量网的多期纸质刊物……他的许多作品尚未能发表出版。在我和他的交往中,他是一个很乐观淡定的人,特别坚韧从容,从不说起疾病带来的痛苦,也许是已经适应了病痛,或者已将抵抗病痛当作常态,但这几年他确实写了好多作品。他患病近二十年。开始时我们在一起喝酒,很开心。后来不能喝了,他就在旁边陪着,谈一些现实的话题。虽幽居高楼,但通过网络,接通了他与世界的关系,他不是闭门苦吟的人,是个了解世事,关注当下的人,对问题有真知灼见,但从不乱发言。”
(补记:1998年,30岁的张雷,因下部腰肢意外受伤,导致下肢萎缩,同时也影响到泌尿系统和肾脏,以至于最终因尿毒症引发的双肾衰竭及其他多种功能衰竭,在临沧市人民医院去世,享年47岁……在临沧,我想,因为有了中篇小说《穴鸟纪》《感觉不到你》和短篇小说《遗忘的方式》《哑巴说》等作品,张雷,这个再也寻常不过的名字,会不会意味着,像诗歌界的海子那样,又在小说界,矗立了一支令人仰视的标杆?)
2015年2月2日于昆明西坝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