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雨落下来。

你们会否暗暗嘀咕，怎么总是在下雨的时候写字。

因为雨好像是墨水呀，晴天时，世界的笔管较为干涸，百无聊赖至无可表达。下雨了，凡事种种，如小石子般冥顽僵硬的，通通软化晕染。蒙尘的心情也会随风雨吹拂，多少露出一些真皮表层的纹路。

半个月过去了，我终于又开始习惯身处故乡的肉身疼痛。这习惯不意味着麻木和无视，而是在最初的无所适从后能低下头来检视它，让自己成为一管疼痛溶液，看每一滴生活注入进来时会引起什么样的化学反应。就像过去的很多年。

昨天乡下有人杀年猪请饭但我没有去，我说我信佛了，不能去。其实本就几乎绝缘一切喧嚣的约请。但信仰总比个性更具说服力，更斩钉截铁无需赘言。九月到现在没有吃过鱼。其间有多少慈悲或戒律意味仍待商榷，大概只是为自己素来不爱吃鱼找一个不必解释无需动摇的理由。

据说杀猪的人家很奢侈，盘山而上的公路修砌了几公里雕花石栏。山顶自家的房子是以亩计，连熏腊肉的屋子都单独修一幢。妈回来后畅想，若是有钱也将我们山上老家的房子和路修了。树木和田地还有。我从前向往幽居的孤清，现在觉得难以消化，或许生命本身的孤清已足够生硬难嚼，光是想想山间黄昏夕色沉落而极目之处只有彻底的即将到来的暗夜，又同时想到若有人在山下遥遥看见山上的灯……无论如何都太寂寥了。冬天有雪，夏天有烈烈日头。夏天蝉鸣像冲浪板在竹林浪涛中载浮载沉，总不沉没，也不远去。

有人说过，你不要急着实现你那回归山林的梦。我心想怎么会，你高估了我，而我也高估了自己。此刻的寂寥刚刚好，好得如同一杯70度的白酒里一块永远在融化而又不至于化完的冰。

天凉起我的手指有两处裂缝。左手大拇指与食指，指甲盖旁边的位置。裂得很难看，既不是纵纹，也不是横的。而接近于一种任性的咬痕。错乱撕开，坟起，再也不肯愈合。我有时仔细端详，非常嫌弃，觉得丑陋至极。故而刻意忘却。但它又火辣辣地疼。擦了药不见好，似乎再不肯恢复原状，我想起来拇指这个裂痕似乎已有好几年了，别的季节它不疼，唯有冬天才疼，仿佛死状里也藏着一种苏醒。

小姨昨夜在书房坐了会儿，似乎忍无可忍地说，你这日子实在是太孤独了啊，从早到晚。我说那又如何？较之于喧嚣我更愿意忍受这样的孤独。何况如果生命给你的只有此而你非得向往其他，岂不是给自己添堵吗。在模具中待久了，人会有自己的形状，和这种唯一性相比，谈论喜不喜欢，享受还是忍受，都显得多余。

她再三摇头，似乎并未想到，反正何种生活都是有尽头的。

这十来天，她们常常在楼下饮酒，高声交谈，我时而心里一惊以为吵起来了。有吵起来的时候。那欢悦和怒意都像惊涛拍岸，过去我误解海水易碎而岩石永固，其实一直就这样相互湮灭，又各自为阵。烦恼隔壁人家说话声音太大，好端端也像吵架，想来别人看我们同是这样的。深夜里突然很响的一声，我不安起床查看，隔壁有人家在阳台上搁东西，她的声响惊吓了我，未知我这厢总是一盏灯下独步来回的寂静，是否也曾惊吓过她？

此时此刻，听说有一场雪在赶来的路上，降温之势颇为凛冽。而你在美奈海边思念我，星空下海潮起伏，海潮席卷，星光渐渐也成为海水本身，那样波澜壮阔，浩瀚无尽。我从前看见明亮的星星总会在心里想若是你看见多好，但即便身处一处，我们也无法看见同样的。又因为此，就算天各一方，我们所见的就真有所谓的不同吗？你说以后冬天我们就去温暖的地方，我说好。有时我们对海浪只需报以温柔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