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先是晴了好些天，立春之后，空气真有湿润温暖的迹象，每天坐在窗前，看着日色一点点从右边楼房外壁移到左边的楼房外壁，阳光切割出的不规则明亮里，小孩子们像扎堆的鸟雀蹦蹦跳跳叽叽喳喳，而真正的鸟雀则成日在窗外“啾啾啾啾”叫个不停，有两个下午运气很好，一只小鸟在与我一道玻璃之隔的阳台外沿上踱步，想拿相机去拍，又怕惊扰了它的雅兴。我关了空调，试图换上薄点的春装，整个冬日沉重的负荷，肩膀无比酸痛，然而接连几个喷嚏使我不得不放弃变轻快的奢望，老老实实钻回厚厚的棉袄里去。

        后来开始下雨。倒春寒像是年年都有的，不独是这一年。每晚八九点钟雨准时落响，点点撞击在玻璃上，一直落到次日清晨。春雨和冬雨不同，冬雨沉甸甸的、连绵不绝，像一首奏不完的挽歌，裹挟着整整一年的疲惫和灰尘。春雨是轻的，带着一种试探，一种请求，仿佛耐心而羞怯的追求者，在你门前久久徘徊，如此安静有礼，使你不忍升起丝毫讨厌他的心。有天刮了风，呜咽的调子如同乐器在半空缠绵地响，我缩在被子里，手中拿着书渐渐呆了过去，不知多久回转神，或许十几分钟，或许只是短短十几秒，意识荡去了乌有之地，蓦地惊醒，只是怅惘。

        年节过完，家中来客日渐稀疏，兵荒马乱的聚会过后，终要各忙各事去的。人少，单让电视机两侧的壁灯亮着，最大的那盏吊灯便不必再开，想想它也是寂寞，一年中只有十来天运转，其余是漫长的冬眠，有时我独自在家煮面当晚餐，也会让它亮一会儿，客厅陡然显得很热烈，你甚至能感觉到无声中它们欢喜地苏醒过来，我默默吃完面条，在灯下切橙子，一剖两开，再分别剖两刀共六瓣，挨个儿啃果肉吮吸汁水，满手新鲜酸甜的气味，肚子不能再饱了。

        冬春交替，亦是家乡橙子最好的季节，县城沿公路开出去，几十里地山坡上都是高高矮矮的橙子树，落雪的第二天我央求父亲带我去买，坐在车上看见那些果树都被套了薄膜衣服，哦，雪压过的橙子会不那么好吃。在路边两个姐弟模样的年轻人手里买了几十斤橙子，准备寄些给朋友，闻到空气中刺鼻的臭味，卖橙子的女孩说是对岸化工厂传来的，我暗暗叹气，这从小吃到大的橙，不知道还可以安心享用几年。

         整个冬天画了一幅画，写了几篇小文，其余时间皆是无精打采地歪着，听几段书，或者一遍又一遍漫无目的地滑开手机屏幕，生活节奏已经全然乱掉。以为冬天已属难捱，没想到春来之后更有几日低落，无他，只因为天气实在太好，我竟然哭起来，全世界的召唤啊，无以为报。母亲想我实在是不是太闷了，问想不想去附近哪里转转。我说上高速就好——高速给我一种于命运手中脱逃的错觉。

        于是我们上高速，其实是个不太好的雾霾天，驶出收费站大概几公里吧，苍苍茫茫的田野还未脱去冬天的冷霜，错落稀疏的农家小屋全关着门，猛然见到路边有一小片土坡开着油菜花，瘦瘦弱弱，却灿若朝阳。我一下子眼睛涨潮了。从没想过自己会被一小丛油菜花感动至此，犹如穷光蛋被馈赠金币的感动，母亲说着什么，我答不出话来，一方面心情无法平息，另一方面为这突如其来的猛烈诗意有轻微的羞耻感，先前烦恼我的不甘委屈霎时消散了，因这满腔无用的诗意，此刻通通报以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