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惠的家住在与人才市场一条公路之隔的新村边上，二手房，上个世纪90年代初修建的铁路局老宿舍，绿化面积少得可怜，只有个小坝子供人散步。倒退二十年，这是省城最先建设的一批小区之一，但如今这一带房子几乎完全转过手，原来的房主早就搬到更好的地方去了。两居室的老屋子，户型倒还算方正，玲惠一家住刚刚够，大姐玲花来了在客厅沙发铺个床，空间不免紧紧巴巴，有点呼吸困难。这天一早妹夫老话重提，说，还是该把那套房子收回来自己住，这样大姐就不会委屈了。

        早几年他们额外买了套大的电梯公寓，三环外，用租金付按揭，房子是简装，玲惠早就计划好了，房子再租十年，贷款还清，城市也扩展建设过去了，周边什么生活设施都齐全了，正好他们也退休，那时候再好好装修一下搬去养老。这边的房子诚然旧一点小一点，难得的是方便，公交站就在路口，坐上半小时公车，玲惠就能到办公的地儿。再过十年八年，这里房价肯定还得见涨一大截，到时卖掉这套房子的钱可以给儿子结婚用，还可以留一笔存着，人老了，免不了有个三病两痛得应付。蒋政金这显然只是面子话，信口一提。玲花赶紧说不委屈不委屈，沙发住着很好，上厕所方便，看电视也方便。蒋政金心道，你方便了我们不太方便呀。当然这话是不能够。他只是顺着话茬打趣道：一个人当然方便，等将来大姐找个老伴，来家还是得有间单独的屋子才像话，安安心心住，想玩多久玩多久，大姐您说是不？钟玲花听了哈哈得那叫一个响亮，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她说，找啥老伴？哪里找？你介绍么？哈哈哈哈，你大姐老了！

       通常说来，“大姐老了”的正确回答是“大姐不老”，“大姐看上去也就三十几最多四十出头”，“大姐这么漂亮，还怕找不到好人啊！”，可她一叠声地问过来，答案明摆着，蒋政金反倒不乐意配合这份矫情。一句“怎么不行，不然你问你妹”，眨巴眨巴眼睛，将烫手山芋唬地扔到玲惠那里，自己关门先上班去了。这边厢钟玲惠快溅出火星子来，这个蒋政金，最可恶，最没正形，最晓得哪根筋是钟玲惠的麻筋，哪壶不开提哪壶。

       钟玲花睨着妹妹。钟玲惠正往脸上扑最后一层定妆粉，她今年四十二岁，看起来也就三十五六，一半赖皮肤好，另一半是保养得当。钟玲惠的保养不像别的女人那样钱塞到美容院，她就是几十年如一日温水洗脸，一周两次蛋清敷敷，平常淡妆，因而毛孔几乎仍和年轻时一样细。她对自己的脸和生活是大致满意的。小烦恼不会没有，再好的皮肤到四十岁，眼睑下总泛着青，脸颊两边少不了冒出红血丝，扑一点粉匀匀它就好。她喜欢象牙白的粉，只喜欢粉。上次办公室刘姐送她一盒腮红，原封不动地放到现在。红在年轻人脸上是朝气，是娇气，在中年脸上就显得土。

       “我妹妹真美。”玲花感叹，也朝着镜子照，两人一前一后，一红一白，语气有些酸，“我是真老了，这两年。”

       “老了点，不过还是年轻的。我们小区保安王叔每次都问我，你妹妹来啦？”玲惠笑道。

       “他眼睛有问题。我比你大八岁呢。”玲花说。这话不是不诚恳。她固然喜欢赞美，但有的赞美还是令她心虚。

        玲惠从镜子里又仔细看看姐姐的脸，说：“你这两年折腾太厉害，憔悴了。”

      “有啥办法，我这辈子就是操不完的心。”玲花说着，脸上的笑容有些松散下来。

      “小威后来去报道没？”玲惠问到，小威是玲花和前夫所生的孩子。

      “去了，没几天又回家了，说太无聊，不想干。”钟玲花道。一说这个她就很惭愧，高速公路收费站的工作油水是何等的饱足，多少人踮着脚都够不上，多亏玲惠的老关系，仍是辗转托人好几次才要到的工作，儿子却不珍惜。

        这个孩子是钟玲花的命中煞星，自打生出来就身体不好，险些没盘活，小时候自然带得万分金贵。好不容易呵护着长大了，因为太溺爱，养成极顽劣的性情。念书不好，没有哪次升学不多交赞助费，高考考两百多分，钟玲花翻破招生报纸找出一间看起来尚可的私立经济院校，去读两年，殴打老师，被开除了。无所事事地混了一阵子，心血来潮想开网吧，玲花就拿出积蓄为他开网吧，他只顾打游戏，没人手肯值夜班看柜台，也是这老娘天天熬着守着。去年初网吧因为违规向未成年人开放被查处，两万块钱罚款是钟玲花交的。交完小威却改了主意，没过几天，以极低的价格将网吧盘了出去。钱自然是花了。小威瞒着家里和一群狐朋狗友赌钱，一两年下来，钟玲花不多的存款被儿子各种借口盘算得所剩无几。这两年钟玲花特别在钱上钻营，开过小饭馆，也给人打过工，什么赚钱就想做什么，无非想多攒一点钱，给这个成不了器的孩子。

       “那他想干什么？当老板？”玲惠冷笑，她不赞成姐姐放任小威。她这个做小姨的，但凡管得上都紧着管一点，他不争气，谁都没办法。

        钟玲花只好闷声不答。她知道自己把孩子惯坏了，可已经到这个境地，还能怎么办？玲惠总是说你尽管不理他，不信他有胆子去偷去抢去杀人放火。就算真去了也不要紧，自己闯的祸自己扛，得让他吃到点苦头，才能对生活真正有责任心。说得轻巧，钟玲花想，只因为你玲惠自己没有摊上顽劣子，摊上了就知道这些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没有不护短的，说句难听的，你能看着他挨饿，还能看着他进监狱？小威因为赌钱都进了好几次派出所了，钟玲花着急给他张罗点正事做，不然进监狱就是迟早的事。

        一说到教育问题，两姐妹话不投机，玲花的心事玲惠全看在眼里，虽然不痛快，她却懒得往下说了，转而问到：“那人后来给你电话没？”

       “打了，打电话，又发信息，话多得很。”钟玲花也懒懒地回答到。

       “怎么样嘛？”玲惠问。

       “人是马马虎虎，语言上挺丰富的，就是有点……”玲花顿了顿，说，“太穷了。”

       “对，到底多寒酸？那天没说完呢。”玲惠转过身子面向大姐。前几日她们聊到这事时梁政金刚好下班回来，两人就都闭了嘴。玲花爱面子，不想让妹夫知道她此番来省城是为了相亲，玲惠自然更不会说破。

        “家里好板凳都没有一条。”玲花说。这句很够了。

        玲惠叹气，道：“也是，若有钱早就上赶着找小姑娘去了。不是太困难，不至于打了大半辈子光棍。”

        玲惠又说：“我倒觉得那人不错，大大方方，不扭捏，不猥琐。”

       “大方啥？”玲花摆摆手，说：“没有那个实力来大方。所以他自己知道，也说配不上我。算有自知之明。”

       两姐妹不是一回事。玲惠说那人敞亮。上周末陪玲花与人在公园一见，他虽衣着简陋过时，却不显得卑琐，仍旧谈笑自若。玲花则意指其囊中羞涩出手局促。玲惠觉得玲花太现实了，虽说人都是现实的，可现实过了分，显得爱慕虚荣，显得俗气。可玲惠同样知道，姐姐终究是个女厨子，烟熏火燎一铲一铲将手中日子料理到现在，她的理想大到了天，也就是个女厨子的理想，离所谓的虚荣很远，既非向往奢华，也不贪图挥霍，不过想拥有更多对生活的主动权。

        玲花说着，又朝镜子左右侧着下颔，问：“姐还不算老吧？还漂亮吗？”

       “漂亮！很漂亮！”玲惠重重说道。

       “我妹妹不会是哄我开心吧？”玲花干脆站起来，在镜子前来回走几步。玲惠索性不答了。

       阳光从房间一侧的纱窗外照进来，灰尘绕着玲花飞舞。玲惠坐在床上，一手支着床单，想起小时候她们住的那个房子，高高的窗，光是一束一束像电筒那样射进来的。光柱中总有很多小毛毛，软绵绵地游来游去。那时候玲花是真的很美，她每天都要洗头发，蜂花洗发膏的味道喷香喷香的，玲花一边擦头发一边嘀咕道，学个厨，愣是把头发都学成油性发质了。

       她一直那么在意自己的外貌，大概是小城里最早用洗面奶的一批人。那时她学好手艺，恰逢母亲从工作的国营一旅馆退休，玲花正好顶替了工作，调到更好的餐饮部。玲惠记得那几年，突然各种仪式都办起来了，结婚的，生孩子的，过生日的，死了人的。城里没有像样的私营酒店，大家都去一旅馆办，生意何等兴隆。菜上齐了，玲花戴着白帽子从后厨出来，每桌转转看人们吃得如何，都说玲花漂亮又能干。

       国营单位的大厨，自然是体面得不得了的职业，再加上模样喜人。谁又会说她配不上在学校当临时老师的胡明江呢。倒是她妈看得明白，说他有文化，还比你年轻，迟早要压过你一头。玲花不信的。后来她下岗，胡明江转正，她去深圳打工，胡明江在学校里跟一个新来的女老师好上了。玲花要跟胡明江闹离婚那阵，伤心起来，倒要怪她妈当年怎么没拉住她，怎么没把户口本藏起来。她妈只好又劝，胡明江收入好，福利好，你们是原配，你这个家你说了还能算，孩子都这么大了，将就过着吧。

        姜真的是老的辣。玲花还是不信。后来真离了婚，日子难了。她又有说词，怪她妈和她妹没把她劝住。所以对于玲花的情感问题，玲惠不太愿意过多建议。

       “唉，要不然我还是回去了。老呆着，又不做什么。”玲花想了一会，说。

       “着什么急，不相亲，你就不能在我家多住住？”玲惠说。

       “我在这里耽误你们嘛。”玲花又扭捏起来，“那你想我留吗？你想我留我再留。”

        玲惠着实有些吃不消这种撒娇，倔性上来，也斗个嘴：“你想留就留啊，又不是外人，干嘛净问我！”

       “那我好久走嘛，小威在家也不省心。你想我再耍好久？”玲花又问。

       “随便你。”玲惠说，“让我让我，说着都快忘时间了，我得去办点事。”

        说罢抓着包包出门去。玲花见妹妹出门，她眼睛一转，立即收拾打扮一番，她也要出门。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