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转了转。”玲花说。

       “别是去人才市场了吧？”玲惠狐疑道。还真给她说中了。

       “我去看看，有没有钱可以捡捡。”玲花端菜走出来，嘻嘻笑着瞟了眼妹妹。

       “你趁早打消还要工作的念头，你那身体，不能劳累了。”玲惠正色道。

       “哎呀，你别上火。我开玩笑的！就是瞎看看，当散步！又不出力不出钱。你没想那是啥环境，你姐姐我也不是随便什么工作都做的。”玲花说。

        “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闲不住！”玲惠说。

        “妹妹啊，你想得倒好，我这么老了，就算我肯，哪个肯请个老阿姨回去供着？”玲花边说边笑。

        “别糊弄我了。人家找家政，找保姆，就要找你们这个年龄，你以为我不晓得？”玲惠说。

        “家政保姆我是不会干的。之前干过。不累，但是说真的，我这个人，受不了那种感觉，就跟不是一个阶级似的，主人在桌上吃，我在厨房吃。太伤自尊了。”玲花连连摆手。

        “知道就好。”玲惠说。

        “我就是瞎转转。其他地方我又不熟，只有这周边。”玲花说。

        “这个周末等我空了，我们去吃肯德基吧。”玲惠道，玲花像个小孩，特别爱吃肯德基。

        “我妹妹最好！”玲惠花欢呼起来。

        钟玲花没有胡说，她的确看不上人才市场那一片的环境，她不喜欢那里的人。那些来雇人的老板，生意不大脾气大，要求多，又无一不是精明得过了头，连五十元工资都要斤斤计较。那些等待被雇的，没见得自己有多大本事，偏偏还谁都瞧不上谁。钟玲花想，又不是北上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钟玲花前两年出去挣钱的时候，曾经在北京上海广州三地给人家里做饭，北京那家是一对老人，儿女都在国外，家里条件是极好的。皇城根儿下嘛，规矩自然大些，她虽然对在厨房吃饭诸多抱怨，可暗地里又不无骄傲。别人都说上海人抠，玲花倒不觉得，她遇上的是一对年轻夫妻，出手挺大方，他们对吃的要求也不麻烦，不过爱吃西餐，玲花就上网学习，边做边学，效果还不赖。要不是后来小威在家惹了麻烦，他们还挺不乐意钟阿姨走。说起来广州那家，便是说来话长，南方沿海大多男主外女主内，那家恰恰相反。因为男主人患病，四十出头的年纪，却只能在家养着，家里工厂平常都是女人去打理。钟玲花知道南方女人特别勤劳，天天跪着擦地，她心想也是不能输的，真是豁出去了受过伤的老骨头，趴那儿擦得特别来劲。男主人喂了一笼子鸟，她擦地的时候，那鸟儿嘀嘀咕咕，她嘴里也跟着鸟儿嘀嘀咕咕。男主人一看有点意思，一来二往和钟玲花搭起话来。

        搭话不要紧，闲扯些家长里短孩子的事。搭着搭着风向变了，男主人的夹生普通话老朝着玲花的个人问题上靠。玲花虽然年纪大了，毕竟是个漂亮女人，她能没感应吗？可世上的事情糊涂最好，一明白了，就不太妙了。谁叫他句句话说在钟玲惠心上呢。他说她完全看不出来已经四十七八，又说她歌唱得挺好，要是晚生一点，应该去选个秀，不愁不出名。他说钟玲花做的菜特别对他的胃口，因为他年轻时曾经去四川成都做过一段时间生意，特别怀念四川小吃。钟玲花本就是个肚子里藏不住话的人，男主人如此随和，时间长了便自在起来，一面拿着抹布东擦西擦，一面说起跟胡明江的婚姻。她说后来是有些后悔，男人嘛，自我约束能力总是差一点的，但他不想离婚，自己那会儿心气太高，揉不得沙子，他其实已经认错了……“话说回来，谁不想有个圆满的婚姻呢？我确实伤心呢，先前我们真是很好的。”钟玲花感慨道，想着独个儿的难，不免稍稍地有点哽咽。“嗨，失态了，失态了。”她立即又清清嗓子，笑颜重开，说着这句从电视上才学来的话。

       钟玲花猜想自己那极力自勉的一笑是有些动人的，要不然男主人也不会突然一把拉住她。她本来蹲着擦茶几脚，正要起身，被他拉住了，他就坐在沙发上，那么近，于是她好像预先知道他要抓住似的，心里一惊，马上又缓缓朝四周展开来。鸟儿还在叫着，啾——啾——嘘啾——

       “他很帅的。真的帅。”钟玲花后来对妹妹说。玲惠只是淡淡笑，她其实不太信得过钟玲花的一时激动。玲花这些年间间断断找了那么几个男朋友，哪一次开初都被玲花说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然后她又会全给翻过面去，否定得一无是处。况且，再怎么帅，再怎么善良，也掩盖不住这是个猥琐男想偷腥的事实。所以有时玲花说得太多，闹得跟真爱似的，玲惠就有些不耐。

       “估计他老婆在外面有人。你想嘛，他身体不好，要不就不会天天呆家里了。可怜啊。”钟玲花仿佛很悲悯，婉转地指出了她和男主人的关系。她都知道他是怎样的身体不好了。这时玲惠便接道：“身体不好还东想西想。”玲花神色变得肃然，很严重地说：“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是人都有真情。”

       “我觉得这样不对，坚决地辞了工。他还一直给我发信息，说希望我回去什么的。”玲花说着摇头，“他这个人，对人是真的好，一听我说小威在家有麻烦，马上硬要给我拿了点钱。”

       玲惠不想问，“一点钱”是多少钱。她很反感姐姐这方面的脾性。可她又忍不住，说：“他为啥要给你钱？”

      “情义呗！”玲花说。“所以我说他是个好人。”

      “他有次说，不需要我为他做任何，我就在那儿……”玲花说着，猛地住了嘴。男主人的原话是，你在家里，我心里就挺暖和。多苦涩，又多甜蜜啊。她不得不住了口。钟玲花这辈子还是有那么几段感情的，可没有哪段像这一段，纯精神的，那么短暂，却那么让她感动。她不愿意说出那句话，甚至不愿意经常去想，因为她偶尔只要一想，就感觉乏味的生活里好像撒了那么一点盐，滋味有了。她想起她工作的第三年，给家里买了台彩电，zi——电流一过，屏幕亮了，里面的人活鲜鲜的，就像跟前的人进到了电视机里，又像电视机里的人站在跟前。就是那种突然都有来颜色的让人眼睛濡湿的激动。

        她暗暗咂摸着那点盐的滋味，不说了，玲惠也不会问。前面已经说过，玲惠和玲花虽是两姐妹，性格却不同，她不爱听玲花那种肉麻的洋不洋土不土的语言，玲惠觉得越是深刻的情感，越不能诉诸语言。这个后面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