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能记得他姓王，因为身形极瘦，不免显得弯腰驮背，有点滑稽。蓬松微卷天然黄的头发被他打理得很好，一丝不苟地梳着三七分头，茶色眼镜架在鼻梁，两颊瘦得凹进去，上唇的胡须也修剪得浓密整齐。一件旧的厚扑扑的两肘有贴布的枣红色西装，使他看上去像个旧时小说里走出来的英国男人。

他给我们上过一个学期英语课。嗓门很大，语速慢而清晰，不知是不是李阳那一挂的，只是英语被说得字正腔圆铿锵有力反而别扭。都说他教得不好。其实那时候大家没心思读书，上课只管吵闹，聊天，偷偷吃东西，有的索性书一立呼呼大睡。书倒了也不要紧，反正王老师又不会怎样。至多拖长声音点出那位同学的名字，真站起来了，王老师倒像是被难住了似的，又让人坐下。用不了多久就得出结论，王老师好欺负，王老师很怂。

英语课越来越吵，上着上着课，会有学生径直站起来走出教室门。因为王老师说过：“去厕所不必打报告，自己悄悄去就是。”可是他忘记说叫他们再悄悄回来。不停有人出去。剩下的人都在笑，乱成一锅粥。王老师站在讲台，脸上的内容精彩得很，又生气又想笑，总之他一点办法都没有。点人起来回答问题也是，学生凡事直接回答：“I don't know”。他没有对策，灰溜溜地再点下一个。一串点过去，统统donot know，终于有个成绩过得去的答出来了。就像救了王老师的命，他恨不能点头哈腰地笑着，就差没作揖感谢对方为他解围。

科目教得不好，谈不上地位。王老师在学生里没有威信，估计也没有哪个老师把他当回事。他总是独来独往，穿着那件枣红的呢子西装，泥色西裤空出大半个裤管，显得鞋子特别长。

说不上来，总觉得他有点好笑，那种衣着样式，甚至有时西装里还穿了衬衣打了领带。我们那样简陋的县城中学，男老师多半都穿夹克，就是村干部穿的那种，很随意，就像生怕看起来很认真那样拼命地潦草着。王老师却总是一本正经， 时常旁若无人的大声唱歌，他的衣服褪了色，却有种“压箱底”的气质，总之老、旧，似乎又有说不出来的珍贵。

在操场遇见他，从来都是唱着歌，他歌声极浑厚洪亮，美声唱法，唱《年轻的的朋友来相会》、《祝酒歌》、《敖包之夜》等等。你招呼他，他冲你笑，歌声并不停，两臂微张似乎要给你来个西方礼，但很快大步越过你超前去。他唱歌的样子非常享受。好像一点都不在乎自己是个失败的老师。

同学们虽然捉弄他，但实际应该不讨厌他，每次有英语课，他人未至声先到——是一路唱着来的。大家都会暗暗地笑。可又发自内心地觉得王老师毫无管教手段，永远那么刻板地照本宣科，好生无聊。后来师生间形成默契，他讲他的，我们睡我们的。不要互相为难，忽悠忽悠就算的意思。

那一学期毕。班级英语成绩奇差。学校不声不响又换了老师。那两三年不停换英语老师，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自己好像根本没学过。

王老师这个人，偶尔还是在学校瞥见一下，没有太深的记忆。现在想起来，他的软弱和怂，大概都是礼貌和风度使然。我们太习惯声色俱厉的老师了，会唱歌的，此前没有，此后也不曾见过。

中间很多年过去了。前几年我从外地回故乡，在外婆位于园丁村的家里坐着闲聊，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歌声，好生熟悉。

啊，我问外婆，王老师住在这楼上？
哪个老师？外婆说。
唱歌这个。我说。多瘦的，眼镜儿。

外婆说他好久是老师哦？他在我们这里看门的嘛。他爸爸以前才是老师，学校的老教师。
不会吧，他教过我呢。我说。
那不晓得。外婆撇嘴道，歌唱得好，人没出息，找不到钱，年纪轻轻看大门。婆娘都跑了的。
我轻轻“啊”了一声。

 
后来去外婆家，差不多都要听见王老师的歌声，很悠扬，很喜悦，像一阵暖春里有太阳味道的风。有一次终于在楼洞里遇见了，他竟然还是穿的那件西装。我记得那天很热，他的步子和着歌声照旧欢快，可那身衣服…整齐得很多余。

他没有认出我，我也没有招呼他。好像他并没真正做过我老师似的，有些轻微抵触。但我心里不讨厌他，也没有鄙视他，一点都不。

前几天我忽然想起来问外婆——又有几年过去了。我说：你们楼上那个王老师还唱歌不？
外婆说：早就没在了。
我又啊了一声。
外婆补充道：有年高考的时候，他帮学生代考英语，被发现后就开除了。退休金拿不到，连工人资格都取消掉。后来他就出去打工了。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