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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每年十一月陈渡都会比较忙碌,其一是组织学生参加全国数学竞赛,其二开始进入学校冬季运动会的准备工作。陈渡喜欢十一月。无论是在教室里给学生加课,一遍一遍地将经典题型书写于黑板之上,不厌其烦地演算再演算;还是率领教务组几个老师在球场练习,篮球撞击地面发出类似机械的声音。这些都令人放松愉悦。他在一月就盼着十一月的到来,仿佛一年之中,他只有这个月是活着的。
劳其筋骨的另一层含义是灵魂可以得到暂时的休憩。所谓“活着”的存在感,并非来源于忙碌,恰恰是在于忙碌的背后。陈渡的某一部分在十一月沉沉睡去。每当黄昏来临,他拖着疲乏的步子穿过城市雾霭沉沉的街道回家,吃了简单的饭,看一会儿电视,备完下一日的课程,于十一点前准时洗漱完毕。他爬上那张一米五宽的、大部分时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睡的床,就像流浪的躯壳拥抱沉睡的灵魂,陈渡无比欣慰地感觉到,空空荡荡中,自己与自己合二为一。
十一月里,陈渡的脾气特别好,每个认识的人遇见他,都能得到比其他季节更温和持久的笑容。他彻底变成了一个进入设定程序的机器人,不被自己的意志所左右。在十一月,陈渡一次也没有想起小白。
蓦地醒过来时,十二月刚刚开始,凌晨1点,如同CD重新被推进机器。陈渡意识到小白久未致电于他,手机上有三个显示号码的未接来电,均已是半个月前,一次是下午,一次是清晨,还有一次是半夜。有可能都是小白打来的,但也可能都不是。陈渡想不起自己因何没有接听,十一月记忆失灵。
第二日去天堂河单点足疗服务,没有见着小白,那个矮胖猥琐的经理倒是拿着对讲机倚在柜台旁边,陈渡一点问他的念头都没有。他只是反复试拨未接来电里的那三个号码,其中两个很快有人接听,告知陈渡打错。从刻意压低的声音里陈渡猜测这是小白客人的手机,他想象小白说「你的电话借我用一下行吗?」的神情,不知道彼时他准备对他说什么。另一个号码拨了好几次都是忙音,然后有天中午,这个号码回拨过来,一个陌生的男孩的声音,问,是谁打电话?
请问小白在吗?陈渡问。
你是谁?男孩的声音似乎很警惕。
我是他朋友。陈渡说。
小白没有朋友,除了我。那男孩说。噢,你是他的客人吧?
唔……我找小白有事,你知道他在哪里么?陈渡说。
什么事?叫他还钱?他没钱。男孩仿佛生着气,说话像连珠炮。
不是还钱,我给他买了点东西,说好给他的。陈渡无奈,只好现编一个谎话。
喔,好吧。男孩报了一个地址给陈渡,说,那你晚点到这里找我。
你是冬冬?陈渡突然记起。
冬冬却已经挂线了。
正如小白描述的那样,冬冬在一间粤菜馆里打工。陈渡再次拨打他的手机,掐断,两分钟后一个圆脸平头两腮红鼓鼓的小男孩跑出来。比起电话里的声音,冬冬的样子还要稚气很多,陈渡想到小白说他也做「兼职」——根本无法往下想。从冬冬的简短描述里,陈渡得知小白走了,跟着一个在桑拿房认识的老男人,据说还是哪个方面做研究的专家。小白告诉冬冬他要去北京,还要跟老头一起出国,他要朝着好日子大踏步去了,没有什么礼物可送给好朋友,临走前留下了自己的手机。
你给他的东西呢?冬冬问。
陈渡有点不好意思,他来的路上经过超市,想到小白说过心情不好时会去超市里看看旺旺,一看就能高兴起来。陈渡本来打算过年上货时给他一个最新的旺旺大礼包,眼下没有到新年季,只好随手买几袋最大的旺旺奶糖。
既然他走了,这些就给你吧。陈渡将购物袋递给冬冬。
真的啊?谢谢你哦!冬冬倒是非常高兴。
如果小白打电话给你,你告诉他有空联系我一下,我叫陈渡。陈渡说。
好的。谢谢你了哟,陈哥。冬冬扬了扬手中的口袋。
小白没有告诉过冬冬陈渡的名字。这个念头让陈渡有点失落。因为这种失落,他又发现了自己的寂寥。满街的树在他骤然抬头间,叶子无影无踪。
不知道小白过得如何。陈渡时不时会想到这个问题,大概去看了天安门,爬了长城,没准还真的出了国。小白走后,陈渡恍然回神自己竟是没有朋友的。将工作和生活分清一向是他的原则,所以只有同事,只有家人,没有朋友。确切说来,十八岁以后,陈渡不允许自己的生活中有「朋友」这种生物。因为那意味着打开门。
曾经在广场的阳光下偶然翕开缝隙的灵魂保险箱,在冬天缓慢拖沓的步伐中重新闭合。
然而小白又有音讯传来。
哥。一个深夜,小白打给陈渡,声音明亮而且细弱。没有提及是否接到冬冬的转达,只是告诉陈渡,他很冷。北京的冬天不是应该有暖气吗?陈渡想,但小白一味说冷,说他只穿了一条裤子,又说已经两天没有吃饭。
小白的声音遥远,可是非常清晰地在颤抖。不像真的。
那刀锋般的颤抖戛然而止。拨过去又是忙音。陈渡无计可施,只好联系冬冬。
冬冬说不知道为什么,小白被那个专家给赶出来了。
除此之外没有更多消息。
十二月末,郑兰带着乔乔去三亚舅舅家里过元旦,陈渡独自回去看父母,这次连饭也没吃,坐坐便要走。母亲说,郑兰她们娘俩不在,你爸说这几天让你回来吃饭。陈渡说不了,还有事。母亲很为难的样子,说,回来吃一顿也不行吗?陈渡还是摇头。
车尚未开到巷口,母亲惊慌失措追来电话,说父亲忽然从轮椅上跌下来。陈渡赶紧下车跑回去,只见父亲歪倒在地上,嘴角垂着一团白色泡沫。中风。
陈渡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的念头,他想,父亲是不是死了。第二个问题,父亲如果死了,他能不能原谅他?
第二个问题过于复杂,涉及一种双向的情感,即他是否原谅父亲,以及父亲是否原谅他。大多数时候陈渡都不去想,他将父亲瘫痪以前的事情以死期储蓄的形式存在生命的银行里,打定主意到自己人老将死再一并清算。父亲的中风打乱了陈渡预设的步骤。
他老了,你就不能多顺着他吗?母亲非常伤心,认定父亲的中风是由于陈渡的拒绝。
我顺了一辈子。陈渡说。这是实话。
你爸那是为你好,你看,你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吗?母亲说。
好,当然很好,非常好。陈渡有些失控,握拳的手不住发抖。他当然不会忘记当年父亲为了追他回家,在路口被一辆大货车撞成终身残疾。这是他一生必须偿还的债务。可是我恨他,可是我恨他,我恨他。陈渡在心中吶喊了百次千次,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冲进急诊室外的公共洗手间,在狭小的隔间用手狠狠掐自己的脖子,用尽全力,直到呕吐。
小白说,哥,你在哪里?我回来了。
现在听到小白的声音也令陈渡一阵想哭。他告诉小白,他躺在床上,有点累。
父亲没有熬过那个夜晚。
本来已经止住了脑部的出血,医生说如果能够撑到天亮,就不会有生命危险。然而十二点刚刚过去,父亲好像突然改变主意,决定要死了。血液在极短的时间内灌满他的头颅,最后不得不从眼睛、鼻孔、嘴角渗出来。母亲惊叫一声,随着昏了过去。
这决绝的死亡才是父亲的方式。一如他年轻时的暴躁武断专横。他一句话也不留,断然离去。
父亲一生从未温柔过。
郑兰建议婆婆搬过来和他们同住,陈渡的母亲拒绝了。或许因为丈夫的猝死,她对儿子有难以释怀的不原谅。或许她也想让儿子尝一尝被拒绝的滋味。但说真的,陈渡好像不在乎。他仿佛骤然失去对手的拔河队员,在失重力的作用下连连后退,力量涣散,无暇他顾。轻松,遗憾,内疚……人的感觉竟可以错杂至此,荒谬亦令他哭。
陈渡问小白是怎么回来的。小白说,挣钱呗,而且挣够火车票的钱很容易,可是挣了我又花了,只好再挣,反正是无本生意。他嘻嘻笑,没心没肺的样子。陈渡忽然非常生气,他说你难道不能好好找份工作?小白说,我干不了别的,我很懒,又怕吃苦。
陈渡没有说话,过了几秒钟,小白挂线。
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希望自己是个孤儿,如果没有父亲,该多自由。陈渡说道,但是,后来我发现没有那么简单,爱和恨,自由和困顿,有时很难分清楚。
四十岁的陈渡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说到这里,微微一笑。他比我想象中更平静,也更阳光。挣扎的痕迹在他身上似乎荡然无存,也正因如此,连光线都弹拨出意味深长的颤音。
父亲离世那年,陈渡离婚。他在同一天收到学校的解聘书和妻子的离婚协议,原因是被学生家长在天堂河看见他和一个年轻男孩亲热。我问他是不是小白,他摇头,说他的确喜欢小白,但他对他不是那样的感情。那只是个陌生男孩,做着和小白一样的「生意」,陈渡说,或许是作为一种庆祝父亲死去的仪式,或许,他仅仅是生病了。
陈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交男朋友是在16岁,和小白一样大的年纪,和他的同桌。他们一起做功课,打篮球,游泳。自然,也免不了,一起看了人生中第一部三级片。
陈渡说你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吗?
我等他回答。
他说,爱一个人,就象是去死。就像心脏裂开,有人拿刀捅进来,流出的血液是甜蜜的。
他们在一起一年,极快乐也极痛苦。然后有一天,男孩告诉陈渡,他们必须分开,原因是他的父母知道了。陈渡无法接受,坚信爱可以说服一切,他每天都去男孩家门口等他,等他的父母,他想向他们证明这不是错的。
故事的最后,那个男孩和父母一起搬走。所有人都知道陈渡天天去等,军人出身、视尊严如生命的父亲只好将他锁在家里,一来怕他出去丢人,二则怕他不死心。陈渡被父亲锁了整整三个月,不能上学,错过高考,都无所谓。
有一天陈渡趁父亲不在家,哀求母亲让他出去走走,并保证很快回来。母亲见他日渐消瘦羸弱,不忍地默许了。陈渡真的只打算随处走走,他仍然抱着一种侥幸,希望那个男孩突然又回来了。他信步踱到男孩家的附近,没想到与父亲碰个正着。
为什么要跑呢?我问他,你本来不打算跑的。
不知道,我害怕我爸,厌恶他,恨他。陈渡说。我最不能原谅的,是他关我的那些日子,羞辱我,让我赤身裸体站在窗前,或者围着院子跑步。下雨,暴晒,概不例外。他说只有这样,你才会记得你是个男的。这一套是他在部队里学的。
所以他追我,然后被车撞的一剎那,我真的有许愿,我希望他被撞死。陈渡说。
我们久久无法继续对话。
这是2013年10月,因为准备写一本关于同性恋生存环境的小书,需要调查一些有故事的男同志,做公益的朋友向我推荐了陈渡。彼时他在城中一间中外合资的中学里教数学,偶尔会参与他们发起的健康宣传活动。
你现在感觉到自由了吗?我问他。
小范围的,但任何自由其实都是小范围。他说。这个边界得自己去摸索拓展,不是所有的试探都能有所突破。
前妻和儿子?我又问。
挺好的,她去年又结婚了。乔乔跟着他妈妈,他还不知道我们的实际情况,我想等他长大一点,应该能够沟通。陈渡说。他无疑是乐观的,我不得不疑心这种乐观里有多少自我安慰的成分,他形容自己得知父亲将终身瘫痪,毅然有种自决的心情,他不是真的去死,而是将内心的那个我杀死,仅仅存活于一副会动的皮囊中。事实上,他也干得挺不错。
如果不是遇到小白,说不定一辈子按原定的轨迹走下去了。我说。
嗯,他就像一颗小陨石,恰好砸进最深不可测的那片湖。陈渡说。
那他还好吗?那次电话之后?你好像忘记说了。我说。
我需要考虑一下。陈渡说。
我表示理解,同时对他的坦诚相告报以由衷的感谢。我们说好,如果我的书顺利出版,我会尽最大可能保留他的自述。
大概一个月以后,陈渡给我发来简讯,说他正与小白在去往新疆的路上,自驾去的。我想他是带小白去找他的母亲。我说小白一定很高兴吧。陈渡说嗯,虽然发着烧,话还是那么多。
又过几天,陈渡的简讯再来,说,小白走了。
我一时没能领会,随后愣住。
也许那次从北京回来,小白已经生病了,他打电话给陈渡那会儿正是头晕眼花。其实是想见见陈渡,撒撒娇,像之前那样,让他带他吃点好吃的。但那通电话不欢而散。
后来小白问陈渡,哥,你是不是从心里看不起我?
陈渡说可能是吧,我也看不起我自己。
小白的病再没有好起来。冬冬没有办法,跑来找陈渡,说小白瘦得厉害,整天发烧,大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再不去医院就要死了。陈渡跑去他们租住的那间江边小屋,他发现自己还是第一次来小白住的地方,一间在去码头的大堤边上挖出来的山洞一样的屋子,潮湿冰凉,为了节约电,他们只是开着门借光,陈渡弯腰鉆进去,伸手不见五指。
小白看见陈渡来了,蛮高兴地坐起,说他刚才做了个好恐怖的梦,梦见夏天涨水,将他卷到水里去,他不会游泳,只好使劲扑腾,努力扑腾……然后就醒了。
陈渡带小白去看病,看到他身上许多伤痕,新的旧的,象形文字般地写着他短少人生的漫长履历,下体的烫伤和割伤太深了,触目惊心。因为小白,陈渡接触到了艾滋公益这一块的工作人员,领取了免费的药物,并且遵循指导监督小白补充营养和进行锻炼。
最后那年,为了方便照顾,陈渡让小白搬到家里,一同搬进来的还有陈渡的母亲。小白情况时好时坏,有时陈渡回家见他不在,便很担心他跑出去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但他游荡一会儿至多午夜也就回来了,他凄然地笑着说,哥,我没出息,干不出来。我就是去外面走走看看。
在北京的经历小白一次没有提过。他从来不看新闻联播,无意听到北京两个字,都会有艰难下咽某种恶心苦涩的食物的表情。陈渡也就不问了。
「反正事已至此。」小白学会了这样文绉绉地说话。
母亲说小白是可怜人。
陈渡说,谁又不可怜。
夜里给小白洗去大汗,他立即虚脱得睡过去。陈渡陪母亲在客厅看了一阵电视才去卧室。他和小白睡同一张床,搂着小白,像世界末日相依为命。
去新疆的路上小白问陈渡,爱是什么,爱情又是什么。陈渡随口胡说道,爱是想活,爱情是想死。小白沉默许久,说,我既想死,又想活。陈渡说,那你很富有。
那日他们中午从张掖出发,傍晚到嘉峪关歇下,商定次日一路开进哈密地区。小白已经联系好他的妈妈在那里的一个叫伊吾的县城里碰头。他当然兴奋得要命,晚饭吃了一大碟手抓羊肉,给陈渡讲了一箩筐他小时候的事情。讲到尽兴处,小白想喝点啤酒,陈渡见他欢喜,破例允了。
夜半时分,陈渡在燥热里醒来,原来小白迷迷糊糊中又在他身上摸来摸去。他抓了他的手,让他能够好好睡。但小白根本不理会陈渡的阻止,摸索着往他身下爬去。
别闹啊,小白,明天还要赶路。陈渡哄他。可是小白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夸张,力量之大,令陈渡有些害怕。
喂,别闹!陈渡在黑暗中蹬了一脚。
哥,让我亲亲你好吗,就亲一亲。我不会让你生病的,我就是想亲亲你,别的什么都不做,我轻轻的,轻轻的……小白的声音象是梦游,还没说完,滚烫的嘴唇已经贴在陈渡的小腹上。陈渡痛苦地呻吟了一声,整个身体埋伏的火线相继爆裂。
仿佛被抽空所有,陈渡精疲力尽,那一觉睡了很久很久。他醒来时,小白伏在他的肩头,面颊红红的,身体洁白柔软,看上去就像已经恢复健康。
小白就那么死去了。
他们最终没有抵达的新疆,在那天下起了这年第一场大雪。
陈渡说,你知道吗?我最爱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