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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感觉父亲的变老,是从他常常不自觉地流露出恐慌无助开始。有一天他与我聊到,希望我的身体能好起来,然后找个可靠的人托付,他说,不然爸爸老了,走了,你怎么办?我没心没肺地答,请家政嘛,多存钱才是王道。父亲摇头说,家政哪能代替一切。我自然知道家政只能解决最普通的家务琐事,但这样的问题哪里给得出正确答案呢,自己一天做不了健康的主,便一天宽慰不了父亲对老之将至的焦虑。父亲母亲勤劳一生,为人良善正直,却得了个疾病缠身的孩子,我取笑他们投资失败,恐怕血本无归。
父亲老了,除却为我的前途忧心,也有老无所依的自怜。他在工作上遇见棘手的麻烦,周旋许久仍不得法,焦心得接连许多个夜晚失眠。实在熬不住了,打电话给我,一句话没说完便哭了出来,我愣住,那一端父亲呜咽得像个委屈的孩子,令我不知所措,只好说些空洞的话哄他去睡。纵使我深知父亲的骨子里并没有住着坚不可摧的灵魂,可是突如其来的脆弱在袭击他的同时也击中了我,人之所以孤独,是为着对于彼此的困境始终无能为力,哪怕骨肉至亲。
因有越南一事在先,去年我去瑞士,与家里隔着七小时时差、十小时飞行距离,父亲忧心得夜不能寐。他惴惴不安地想,我在地球的另一边倘若出了什么危险,无论是他还是母亲,都没有办法立即飞过去,他可怜的瘦骨丁丁的女儿要怎么办才好呢?父亲大约设想了许多恐怖的情节来惊吓自己,直到我安全回国时整颗心才放下,彼时我在北京,他在西藏有应酬,接到我电话报平安之后当即添了酒和饭,说大半月以来他提心吊胆吃喝都不香。我知道那种忧惧,如同孩提时候我只要一想到父母如果抛弃我,会为莫须有的事情难过得泣不成声。
为人子女的无情,伤害了父母总不以为然,而受到一点伤害往往铭记于心。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班上组织去春游,每个人要缴纳两元钱的伙食费。我不慎丢了钱,最后幸得老师垫付才不至于饿肚子。回家后告诉父亲,他正坐在暗淡灯光下吃夜饭,脸色是铁青的,听罢此言不分青红皂白认定我说谎,啪地用手中的筷子在我胳膊上抽了一下,当即红肿,还流了血。多年后我仍耿耿于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向父亲提起,试图为自己澄清。谁知父亲是记得的,他也知道是那时心情不好冤枉了我,却不好意思郑重其事表示歉意,只说,“我幺儿造孽。”然后摸摸我的头,意思让我受了委屈。此后偶尔再茶余饭后闲聊时提起这陈年往事,父亲笑着笑着,又红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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