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天，他在城中村里租了间屋。房子很小，十二个平米左右，一间卧室，过道用作厨房，隔出一小间是厕所，他在里面转了个身，来回不过四步。房间里有张床，一张矮茶几，另有一只大鱼缸在窗户下面，是这屋里最奢侈的摆件，使本来很小的空间看起来倍加拥挤。

据说前任租客是个卖凉皮的陕西女人。有天半夜小偷从窗户爬进来，她在黑暗中瞧见了，没沉住气发出声响，小偷慌张地扑过来照着她的脸就是一刀，幸好不是很深，女人离开之前房东赔了她一些钱。他来租房的时候房东讲起这件事，特意展示了新装的防盗窗，不锈钢框架，密密扎扎的钢条，看上去特别结实。

他吃饭时将茶几拉到床前，床位置略高，他躬下身子迁就着吃，瘦削的脊背拱起来。

也想过买小凳，不过反正只有他一个人，房间也小，能省则省。

打电话回家告诉妻子，环境不错，行车的路况也不算复杂，只是天气稍干，总是流鼻血。

妻子说，等我来的时候给你带一些清火的草药，每天泡水喝会好点。

他坐在只铺了一层凉席的床上，心想等妻子来的时候再买垫絮，免得早早被他睡瘪了，旧货市场的那些垫絮他去看过，不只质量差，还贵，走了一圈终于是两手空空地回来，口舌很干，他舔舔嘴唇，在自来水管下放了大瓢凉水来喝，这地方的水涩，和家乡不同。

上班的客运公司生意兴旺，他初来的第一个月，只在出租屋里睡了七天，其余都在客车上来回地跑，和同事昼夜轮休。和他搭档的另一个司机是本地人，有天搭档问他，为什么离家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打工。他说，家里的鱼塘被人下了药，一夜之间全部死掉，鱼苗还没付钱的，他欠下债，没办法，只好重操旧业来开车。搭档说，你有四十五吧？他苦笑，明年就五十了。

省际班线的司机，五十岁是上限，也就是说，他只有这一年的时间。

愁啊，他狠狠地抽了口烟，再吐出来，将头发都熏白了。

城中村下面是一片嘈杂脏乱的农贸市场，每天都有许多人在那里摆摊设点贩卖各种各样的东西。那天他出车回来，帮人下玉石货物得了五十元小费，本想给自己改善伙食，却被一个卖金鱼的摊子吸引过去。那人有只小小的方形的玻璃缸子，里面游了好多条红的白的黑的小鱼，他忽然想起家乡鱼塘的那个清晨，水面上浮着一片密集的白肚子，不由胆寒，掉头就走。

然而还未走到楼下，他又折转回来。他对自己说，买几条吧，等养大了，妻子来看一定欢喜。

他一向喜欢动物，独自在外也想过养点什么排遣寂寞，但小狗吃得多，小猫叫得凶，他实在也是没有精力照顾。鱼恐怕是最合适的了，吃得少，不怕饿，也不怕冷落，它们自顾自地在水里游，是流动的风景，但是又不至于悄悄地流到别处去。他给了自己这许多理由，最重要的还是今天赚了外快，于是他买了九尾鱼，其中八尾红色，一尾黑色。拎着鱼和鱼食回家，离家这些日子，他第一次觉得开怀。

冬天到来的时候，他平均五天休息一天，那天他会好好睡觉，洗衣服，给自己做顿饭，然后喂鱼。他总是在吃饭前将鱼食撒到鱼缸里，然后对坐着和它们同食，像同住的伙伴。偶尔切了卤肉，就会对着那些鱼敲碗边。房间有点空，鱼不能给予回应，他笑一笑，继续低头扒着碗里的饭。

鱼长得慢，过了很久他才看见那些红鱼比当初买来的时候大了一个影，而黑鱼还是一样的瘦，没有变。他便仔细地观察那黑鱼，发现在原来他喂食的时候，它总是不吃的。想过很多办法，将鱼饲料从它头上的位置撒下去，用漏勺在黑鱼后面追赶着它去吃，但它很孤僻，又有点骄傲，独自在角落里看着红鱼欢快地围着食物转来转去。最后掉落的一两颗，才被它百无聊赖地游下去啜食了，那种姿态，好像不是进食，而是处理垃圾。

那条黑鱼怕是得了忧郁症。他在电话里这样对妻子说。

鱼怎么会有忧郁症，你别胡思乱想。妻子好像在打牌，那边吵吵闹闹。

或者就是厌食症，它一直不肯吃呢，我真担心。他继续说着，刚换了便宜的长话资费，他舍不得挂线。

等我来了给它开小灶。妻子笑。

但妻子没能来。孩子学习，老人生病，总之走不开。

他一次次计划，在超市里看中厚实的垫絮，但妻子没来，他就一直没买，这样到了深冬。

那天晚上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先前住在这里的那个女人，她告诉他，她的脸不是被小偷打破的，而是被房东打破的。女人在他面前缓缓抬起头来，一大股黑色的血忽然之间淌满了她的脸，像沥青一样的血，让她的脸黑得发亮，黑得惊人。他从床上猛然弹起，看见妻子好端端地在面前坐着，她温柔地对他说，刚才是噩梦，没有什么黑血女人，只有她在。看到妻子，他的心才算落实，拉她倒下继续睡，手中隐隐感觉湿凉无比，他借着暗淡的光线偷偷看妻子的手，不由得吸一口凉气，妻子的手，竟然布满了黑色的鳞。

还是梦。他起身，怔怔坐在床上，对着那缸鱼喘气，不敢再睡，怕梦叠着梦，醒不来。那尾黑鱼仍旧独自在红鱼之外游着，孤独又神秘，有时一动不动，像一块刻在玻璃上的背景。

第二天他将那尾黑鱼抓出来杀了。杀鱼很简单，抓紧身子，将头猛烈地撞击致死就行。

砰！砰！砰！他听着鱼头磕碰地面发出的声音，转头看看那一缸悠闲自在红鱼，他长长地松了口气

——就像干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