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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

(2015-02-12 01:56: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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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是2002年4月末的一个夜晚。璐璐配合我拖沓的步伐,我们在马路上一步一捱地走着。夜晚十点半,小城主干道上甚少人迹,偶尔有一辆三轮从远处打着铃过来,滴铃铃铃,它试探地慢慢地经过我们,蹬车的人看出并无生意可招揽,随即抖索着周身快要散架的零件,在夜色中远去。又一阵铃铛,马路静寂下来,我与璐璐说话的声音滚落到路面,也渐渐远了。

彼时我们谈到什么,大约是我病后的心情,以及她纷乱的家事。交换属于十六七岁的苦闷。两人说一会儿话,在马路边上的栏杆上坐着,发呆一阵,初夏的风燥烘烘地拂人面,头发在两颊缠来缠去,拨弄又拨弄,怎么都不肯离开。

我电话响了。小灵通清脆单调的铃声在寂静中怪怕人的,我和璐璐都被吓了一跳。接起来,是母亲,说,在哪里呢,赶紧回家,你奶奶走了。

走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挂了电话后愣愣的。

璐璐问我怎么了,我才说,好像是奶奶死了。

啊,那快回去。璐璐低呼一声,轻轻地扶了扶我的肩,嘱到,别太伤心啊。

前方马路被几盏破破烂烂的路灯照着,在凹凸不平的地面投射出月球表面般斑驳的光影。不远处就是去我家的分岔路口,两排关着的门店阴沉地蹲在暗中,一路往深渊的黑夜里延伸……那么,奶奶是真的死了?

每次在记忆里搜寻奶奶过世的具体日期,总要从我生病休学这一条线索找起。假使那个日子不是五一节前放假的夜,假使那天我和璐璐没有见面,大抵也是无从记起了。按理说至亲的过世极重要,人们理所当然铭记一生,就像记得那些相爱的日子,幸福的日子,我曾经也这样以为。但事实是光阴荏苒,未吹白头发先褪淡了往事,逝者是放逐于水上的河灯,渐渐沉于时间之底。

我与父母租了一辆车,连夜开往几十公里以外的乡镇,奶奶于去世前半年搬到姑姑家。一路凝重,车子在崎岖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我知道我们正经过乡间,四下阗寂,除了车行之外别无其他动静。母亲与父亲低声交谈,内容关于奶奶落下鼻息的时间和安排后事的打算,我躺在后排,望着车窗外晃过去的没有尽头的夜空,山与天的交界在暗中变得模糊,玻璃像一块放映中的荧幕,没完没了地播放着空无的片尾。

奶奶的死并不突然。瘫痪十年,我们都已经做好准备。

却没想到她的遗容是那样的。

一步跨进腾出来停放尸体的堂屋,姑姑已经替奶奶换好了寿衣,从脚的方向看去,那并不是一具真人,更像一扎刻意弄得很蓬的纸人。半信半疑,却不得不依序磕头,说儿子、媳妇、孙女来迟了。不得不凑近前,看她最后的样子。

不过一小时,皮肤已呈现出锡箔纸被燃烧过后的青灰。一张被吸走灵魂的脸,那一刻我相信灵魂是被吸走的,否则她怎会两颊往里深陷,眼腔四落。薄薄的一沓落气钱盖着她的嘴,侧面可见清晰轮廓,突出的牙床几乎要吐到唇外。头发整齐地别在耳后,变形的手指极勉强地交扣在胸前,身体全没入漆黑寿衣里,瘦得没有一点轮廓可寻。

那不是她了。我不觉得悲伤,只是略感冰冷与可怖,那一具丑陋的陌生的躯壳。

姑姑抽噎着,将我搀扶出来,想到她的手刚刚料理了尸体,浑然有些不自在,不由得轻轻挣了挣。

但愿你婆婆走了能将你的病都带走啊……姑姑的声音细线一般,和着接连焚烧的香火,在夜气里绞缠。我一抖,回首去看停放在那里的小小黑人,她枯藤般扭曲盘结的手指,她死状不安详,他们说她死前半个月基本没有进食,她是被疼痛榨干了生命,她是活活饿死的……竟忘记了么,我和她是一样的病。

支出去的黄灯泡在屋檐下圈出五六个平方的光亮,此外就是寂静。寂静虎视眈眈,像守着要收债的人。夜深了,寒意阵阵。门口的桌子旁坐着两个面熟的阿姨,手里正用剪刀裁开一沓厚厚的麻布与黑纱,身后的低泣逐渐清晰了,然而也是很谨慎的,仿佛悲伤并不被鼓励。姑姑絮絮地说着奶奶过世前后的情形,我坐在一旁撕纸钱,打算守到天明,纸钱焚烧的气味平静芳香。火光中,死亡面目和善。

不知坐了多久,浑身僵冷,有人来叫我去楼上睡觉,我说不。后来妈妈再来,只好应了。彼时已是凌晨四点,想着打个盹就好,没想到刚爬上姑姑家的大木床,一合眼便如沉深海,直至被楼下道士敲锣唱经的声音吵醒,怕是有七点了,身体沉沉地痛着,陷在床上拔不出来,我又躺了一会儿,隐隐听见父亲和母亲的哭声。

瘸拐着下楼,父亲和叔叔正一头一尾合力将奶奶的身体端着放进棺材,棺材小了,不知办事的人怎样想的,奶奶那么瘦小的身体,竟也是万般委屈,不得不略略蜷缩着才搁进去。生前严重变形的骨头骨节在死后停放时勉强压平,但此刻早已重新屈起,并且僵硬,奶奶任由摆弄。我见着他们小心端着麻花似的她,左右不是,硬着头皮将她无奈“塞进”棺材时,两人脸上都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母亲眼睛红得厉害,我悄悄靠前,问,刚才爸爸也哭了?

嗯。母亲说,道士唱着你奶奶生前遭的罪吃的苦,咋能不哭。

姑姑在一旁抹泪道,我帮你婆婆换衣服那会儿,看见她的下面,当年因为生我们被剪开的大口子,疤子都还在。

他们在她身后历数着她从前的苦难。我翻来覆去想到的只是,幼年时候随她居住在山上,去她教书的山村小学上课,她用红墨水钢笔给我画发光的指甲,她吝啬地将糖果藏起来不给我吃,她在生病之后每天夜里高高低低的呻唤,还有,她在县城住了十年,却从未看过任何一条街。

她瘫痪了十年。

道士唱了那么久,他们不流泪,只是操着熟练的哭腔,教人明白应该悲伤的时候到了。我却木木然,只是极疲倦、极疼。身体酸涩肿胀得如同在水中浸泡了一天一夜。

勉强撑着吃了早餐,这时父亲和叔叔的朋友陆续收到消息从城里驱车赶来吊唁,狭小的堂屋前不一会儿站满了,门口有人专门负责用小本本记下客人留下的帛金,人们传递着香烟和宽慰,纷纷感慨死对奶奶而言是个解脱。道士仍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地唱着,间或哐啷一声敲锣,棺材前面轮换着人跪下去,我是无法跪的,被安顿在一张靠背竹椅上休息。

坐在角落里的爷爷,因为突然卸下了奶奶这个重担,整个身体都佝偻了,他脸上雾蒙蒙的,说不上来什么表情,有些茫然的样子。我挪过去摸摸爷爷的手,起皱的皮肤温热,心里稍稍安慰,我们没有说话。午后母亲见我体力不支,找了一辆返城的车送我回去。

奶奶是按照旧时习俗进行的土葬。当时已于规定不合,于是出殡那天很早很早就要上山,我没去。据说下了雨,一路湿滑,扶棺的人在山路上险些跌倒,因为没有到选好入土的日子,只能将棺材安放于墓穴之中,并不盖土。又几日,方敛上。

当夜就算别过,至此我再没参加任何告别奶奶的仪式。此后多年,我在梦中见过她数次,有时穿黑衣在人群中尾随我,有时端然坐在明亮的客厅里,面颊红润神态温和,还有一次,她说房子漏雨,冷得厉害。我告知父母,后择日整修坟墓,果然内里土都泡了水,松的松垮的垮,惨淡得不成样子。

那年五月雨特别多,我住在外婆家里,窗外的暴雨从午后一直下到傍晚。我就看着那雨,听着雨声。大约也会在恍惚间悲观地揣测,是不是我有一日亦会那样难看地离去。外婆家住在底楼,潮气自地底而起,袭击着身体,一天一天痛得深刻。那时病其实并不重,因此还可作为伤春悲秋的一点由头,想到未来,我终究不知道会怎样,艰难或平淡……也不懂得害怕。未来尚是远得没有影子的事情。

他们说,奶奶在生前最后一个请求是让爷爷抱抱她。爷爷抱了抱,轻轻放下,片刻后她就离开了。我反复咀嚼着这个片段,这是我唯一能截取的,在她病后日子里经得起粉饰的细节。

写于2011年 修改于2015

匆匆十数年,略尝苦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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