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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写得不好,我羞于宣扬自己是个写字的人,每当人家问起职业,我总说无业、或是做过编辑。母亲却不同,她乐于告诉别人我是“作家”,一来她以我为骄傲,二来盼着医生会因此刮目相看,分外重视我的病情。我会脸红,可不再急着解释,这是母亲的心。
在医院,我们的房间一样临街。每天夜里十点,病人们早已熄灯睡下,洒水车经过,《致爱丽丝》响彻,是一列玩具车才会发出的声音。太多的灯光照射太久,夜空不知何时变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颜色,如同彻夜不睡的人,有张清醒却恍惚的脸。
白天很暗,而夜明亮,好容易这一天没有东奔西走地排队检查。母亲在属于家属的那张硬凳子上枯坐一天,夜里吃了感冒药睡下,不多时突地又醒来,惊惶坐起,问我:这是哪里?
我们在医院呢,妈。我说。
睡眠还是不好。
医院是一个独立王国。悬于空中,陷进地壳,浮于汪洋。我被医生勒令躺在床上不能动之后,很快(不能不)接受了只能在房间大小便的事实,并立即自嘲起来(非如此怎么过)。我对母亲说:“看来牢房生活也能很快习惯。人嘛,凡事有了开头就好了。脸皮这东西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
这幢独立在围墙外的住院楼,想必是病人太多之后医院额外买的旧房,没有独立的卫生间盥洗室,没有电视,设备简陋。房间在走廊尽头,床位靠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有一排灰扑扑的树。进来那天有微风,四壁苍白的屋子,蓝色被套的床,我坐下,风有些凉,心情惶惶然,跟着想起萧红住过的病房。抽血时我也尽力想这些,使精神分散了一点点。
的确是不经痛了,量血压的力道都需极力忍耐。尽管打针时仍有视死如归的气魄,知道是强撑。
从急诊抢救室逃走一天。睡了个不翻身的觉,好沉,梦到在海边度假,日光刺目得紧,我饿极了,正要泡一碗方便面。
原先感到狭小窒闷的酒店房间,在两日急诊的经历之后,像天堂一样美好。我赖在被子里,住院部的电话来了,母亲一声欢呼,终于等到了!我自然也松口气,可高兴之外,周围一切都恋恋起来,魔术般即刻放大、放缓,有了暂别自由的惆怅意味。
“这里没有掉光叶子的树,这里不是冬天。”我说。
“我想念掉光叶子的树。”我说。
“我惧怕那种很骄傲的人,还有高调的人,厉害的人,世故的人…站在十米外就会觉得刺痛。”我说。
“如果下半辈子身体能好一点,我要……更我行我素。我要……更孤独。”
“不嘛,你可以和我共享我说的那种孤独。譬如落雪的夜空在山顶泡温泉。或许有点点寒星。”
“你老得慢一点好不好?”我说。
静静躺着,很多胡言乱语。和母亲说话一向是不假思索的,不管她在没在听。
老久,她从《知音》里抬起头,说:“鸡同鸭讲。”
并不觉得自己会真的“病危”,也真的又一次缓了过来。在下一波浪潮汹汹赶来之前,我没有什么故事心得辉煌历史要和新认识的病友、医生、护士说。我所知道的,都是旧的。
在昆明,老邓说,他将我的书很爱惜地借给每一个病人和实习医生看。他说你应该再写。我说病十年写一本,或许再病十年才能有。也不会有。这个,不是美好的事情。
但我竟然又习惯了,这种自嘲夹杂着羞耻,像一头扎进水里屏住呼吸似的,很久很久才能在攒动的人头里钻出来透一口气。我也习惯了母亲的日渐衰弱带给我的伤感。她其实还很年轻,只是当我们爱的时候,心中就充满怜悯。
沿街黄叶似秋。护工健步如飞,推着我在一车与另一车之间穿行,马路凹凸不平,母亲拎着大包里我的琐碎东西,紧随其后。我不时侧头,总不见她,心里明白,她会跟上来,会找到我,会陪我每一个难堪难受难等的检查,会宽宥我的每一点脆弱和无能为力。便也是我陪她的另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