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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们在酒店房间开始了新的一年。
房间临公路,很吵,又因我畏光和不定时需要睡眠,窗帘总是拉合的。母亲抽烟时将它分开一个三四十公分的口子,玻璃推开,当然烟雾大部分并不出去,车水马龙的声音倒是伺机钻进来。我翕开眼睛,玻璃结着雾,就不那么像玻璃了,母亲的背影和窗帘连在一起,一片黑色轮廓起伏。
几乎都是晴天,有时我以为下雨,却没有,不过是些难以描摹的噪音。使人感觉像在船舱,船在水里,没有靠岸,又像沙粒悉悉簌簌。房间的小也似船舱,若两人同时活动,各自未免局促倾斜,父亲在的那几日,我便保持不动,他抽烟是去走廊。两张床,父母挤一张,夜里发出艰难的浑浊的呼吸,我醒着在这边床上,像陷在泥沙里,不好睡,挣扎而无望。
父亲半夜总要起床去一次厕所,我也是,他在的时候,我凝神听着,怕与他不约而同。那几日我喝水少,趁他们去医院时洗澡,下意识压缩自己,因与人先后用洗手间总会带来羞耻感,饶是父女,到底年长了,有分别心。
父亲走后的清晨,我痛快地上了一次厕所,靠在床头看了会儿电视,还说了会子闲话。母亲说,你爸一走,你倒精神起来。我吐吐舌头躺回去:好吧,我来做一名安静的美女子。
蓉城第十三天。除去前面三四日门诊打仗一样奔忙,其余日子都是等。电视频道很少,效果也差,不知一天到晚演些什么。房间里有一张可供写字的小桌子,凳子矮了,欺手,还时常放满我的吃食饭盒杂物等,我两次便歪在床边写。不过胡乱打发。
前几日强打精神去觅食,母亲一向喜爱蓉城大街小巷的各种小吃,有一年尚客居于此,母亲来看我,提出要吃肥肠粉,我带她随便去了一家,很难吃,因此成了我的心病。此后我们次次抵蓉,心心念念必陪她吃一碗过得去的粉,就像为当年的敷衍做出弥补。这些方面,我是个心事很重的人,非如此不能心安。
那日在医院门口,忙碌大半天,他们陪我不吃不喝,晕头转向。好容易办好入院预约,拖着疲惫的步子想找点吃的。正门外便是一些卖粥和小面的摊贩,母亲犹豫着,不太合意。我站两分钟也痛得焦灼难安,急躁地催她:要吃就吃,不出我们就走,我站不住了。母亲一下子拉下脸:你对爸爸妈妈这是什么口气?妈妈平常重话都舍不得说你一句。
母亲极少极少这样斥我,我亦知是自己太不体谅,他们只会比我更辛苦。万般歉疚涌上来,好言道妈妈,对不起,我语气不好。我有点痛所以不耐心了,意思是如果不想吃这个我们去前面看看。
母亲失去吃的兴致,说你在这里等,我去开车。她面色麻木地往前走,父亲搀扶着我要帮我在台阶上找个坐处,内疚想惩罚自己,我不坐。路边烤红薯很香,我说妈妈爱吃,让爸爸去买了两只。想着讨母亲的好,在手里小心捂着。良久母亲才开车来,我不好意思坐她副驾,一个人爬进后座,将红薯给她,她并不吃。
母亲与父亲买了两个锅盔吃便算午饭。那日又发生了其他不愉快的事,使我感到自身万般难以迁就令人厌弃,整天心绪都很坏。如鲠在喉,那鲠两三日才消散。
上一次出远门就医是2010年在北京,第二年我行中发病又让母亲迢迢赶去广州。从一个医院到另一个医院,规则和困难只会越来越多,而我身体大不如前,母亲亦老了。我深深地感觉得到她的茫然与恐惧,以及强作镇定来承担我。或许这也是我近两年来疲于斗争的原因,宁可抱残守缺也要平静,像个没落的任随自己衰弱下去的国度,直到那平静再无法坚持了,才勉强开门迎敌。我终究害怕的是这些必将到来的细小折磨、令彼此失望和难过的片刻,命运的泥沼让人不能自控地恶形恶状,如果能始终温柔相待多好。
希望他们不要老得那么快,亦希望自己有一点力量,承担他们渐渐显露的无力和苍老。
我负责导航,带他们去吃甜水面,吃冷锅鱼,吃火锅,食物和酒能驱散寒冷。限号时,母亲站在门外的冷风里招车,我像一滩烂泥窝在酒店前厅沙发里安心坐等。与父亲尚有顾虑和分别,与母亲,则是对我而言唯一不需要耗费意志和力气去维持的感情。
后面几天,人虚弱下来,持续耳鸣,听不清,头晕,头疼,食欲渐渐不好了。只能浑浑噩噩躺在床上,不说话,叫外卖,正经吃下去的就中午那一餐。父亲走后我和母亲继续等医院消息,我们时而紧张担忧时而自我宽慰,潦草地吃着,像两匹疲惫至极的骆驼,在烈日的沙漠里默默走着,咬牙坚持。
另一方面,外婆在这时进了医院。父亲工作上有很大难处。老朋友电话约母亲想来探望我。人到中年,人情俗务,家长里短,没有哪样不是负担。母亲尽量少地接电话,尽量少说话,就像我尽量推迟着约期,不是消极,而是必须如此紧缩自己将耗能减到最低,否则不能抵抗。
睡到半夜就醒了,天旋地转中扶着床坐起来桌边烧水喝,吃了点蛋糕,随即吐出一片牙齿的残片。拿在手中看看,放在烟灰缸里。过去我想,是磨难让我坚强,教我有了生命的觉醒,现在到另一阶段,磨难太多了,人会扛不住。我越来越怕痛,越来越脆弱,并且开始既羞愧又抗拒地盼望有一张轮椅。不是买不起,而是不愿妥协。再往后,是什么,总会慢慢知晓,毕竟,磨难还没有停止,命运会引领我前去。
我们在船里,闭了天光,摇摇晃晃,等着等着又一天。其实我不担心,黑暗里走久了,一点星火亦能使人欢喜。
天又亮了,总会有希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