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雨3
(2011-10-08 15:32:31)
标签:
杂谈 |
分类: 随手写故事 |
3.雨季
孟昶站在钟表店里一动不动,他感觉到一阵晕眩,又或者说,一种凝固。很多秒针在他头顶四周眼下走动,滴滴答答,滴答滴答,而时间却奇异地在流逝中停了下来,他站在那里茫然四顾,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几分钟(也许是几个世纪)之后孟昶想起来,他是来给手表减掉一节搭扣。大了。一个戴玳瑁边眼镜的中年女人坐在柜台里,接过手表,拧亮眼前的小台灯,台灯下面铺着一块黑色绒布,绒布上有各种小零件和工具,镊子,螺丝,小起子等等。
左边还是右边?女人问。
嗯?孟昶缓慢地反应过来她是在问卸掉哪边的搭扣。想了想,说,右边。
唉,卸掉哪一边其实都不好,斜了。女人说着,惋惜地看看手中的表,拿起小钉锤将搭扣里楔进的钢针敲出来。嗒。很轻很痛苦的一声。孟昶听到了。这个雨天他的听觉特别敏锐,磅礴的雨将外面的世界连同自身一起隔离在一切之外。卸搭扣只是两三分钟的事情,完了,女人递过来说,试戴一下。
试过。果然有点斜,往手腕的外侧仰着,表盘像一张呆滞的脸。
五元。女人面无表情地说。孟昶悉悉索索地掏钱包(连掏钱的声音也这么剧烈)。
在钟表店的屋檐下站了片刻,雨依然在下,他不大想走,还是走了。
四十分钟以后孟昶回到家里,地砖湿漉漉的,是清洁过的痕迹,厨房里似有烟火味。他看到放在门口的垃圾不见了,便知道储微来过。放下包,走进厨房,电压锅的指示灯停在保温的位置,碗槽里前两天堆积的碗碟已经清洗入柜,台板上空空敞敞,靠墙站立的菜板无辜地往下淌着未干的水,孤零零落泪似的。孟昶在门边站了一会儿,他没有胃口,只是脚底仿佛被一种软绵绵的力量黏着,走不开。
滴。手机轻响。有条简讯:好好吃饭。
是储微。孟昶没回。
就像周期性发作的疾病,孟昶每过一段时间就变得孤僻,愤怒,厌恶所有。他的这种厌恶不止对储微对感情,还包括对工作对生活,对食物对秩序,对日常里的全部。有两次下班,他站在红绿灯交替的路口,突然就很想蹬了鞋子脱了衣服甩掉笔记本往车流中央狂奔而去,他努力地克制着这些念头,像一个被操控的布偶想要努力背叛身体里的那只手,并且奇迹般地做到了。他最后做的动作只是往地上狠狠地蹬一脚,身旁的路人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发现他怀揣着的那些躁动。
孟昶曾经赤身裸体站在房间宽大的玻璃窗前,太阳炽热地烤着16岁的少年身体,光线进入他的同时,古怪也进入了他。寂寞无比刺眼,孟昶记得那个少年午后,大约是暑假期间,家中无人,他午睡后一例沮丧难耐,行过客厅,忽然停下来,被窗外洒进的阳光刺得非常烦躁,五秒钟吧,他脱掉所有的衣服(其实也就是一件T恤一条短裤以及内裤),踩在沙发的扶手上,对世界袒露着年少英姿的躯体。微风徐徐,吹在因燥热而泛红的皮肤上,吹过突突跳动的血管,在畅快的同时,他第一次感觉到内心里有股空虚在膨胀。
它一直膨胀。
不久前孟昶调动了岗位,他工作的地方很独特,市殡葬中心。很多人对孟昶在学了四年物流管理后考进殡葬中心工作难以理解(这的确是一件难以消化的事情),对他来说也不得不算人生突兀一笔。然而当年正值经济不景气,孟昶试过进公司,后又卖保险卖房子,最终无所成,消沉半年后考取工作,此后倒是顺顺利利。渐渐也有老同学敢同他喝酒,用孟昶的话来说,人之既死,与物无异,尸体从丧到葬一样要经过流通,还是不违背物流本意。众人哗然之际,倒不得不佩服这是个豁达宽敞之人,额头平整开阔,笑声朗如钟鸣,半点没有阴气。要换了一般角色,恐怕镇压不住。
然而变化逐渐发生,通常由内至外,等到别人感应,已经是很久以后,而之于孟昶来说,是另一种由外与内的神秘呼应。竞争副主任岗位失利后,原来的对手仍对孟昶心怀忌惮,以网络管理处人手不够专业为由,半请半推地将他的工作调到灰扑扑的电脑室。孟昶所负责的事务统共说来只有一件,将所有无人认领的尸体照片以及简单资料进行录入,这些事情他每天拿出两小时便足以完成,其后时间就是瞪着电脑,一张一张看那些仿佛橡胶模型的最后留影。尸体的眼睛都是凝固的蓝色,其中以高楼坠亡者死相最为恐怖,内出血其次,溺水也不输前者,婴儿较为好看,因为他们的眼睛总是闭着的……孟昶不明白,他以为出血过多后的面貌应该是苍白,没想到乌紫发蓝,红得发黑,像90年代流行的那种橡皮玩具脏得不行了。
那一阵储微每天劝他辞职,担心他被这份新工作折磨到疯掉(事实证明,换了工作以后,孟昶的情绪化更为严重,发脾气的频率大约是过去的四到五倍)。孟昶不喜欢被人干涉这些事,觉得自己足可以承担自己的选择,于是半讥诮半调侃储微,是不是担心有日他看她的脸也如同看死尸。诸如这样尖锐的讽刺,储微多是忍耐,甚至可以像个母亲那样宽宏孟昶的一切一切。但独独受不了一件事,那就是孟昶每次发完脾气就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停将柜上的书籍来回摆弄,换一个位置,再换一个位置。
书是夏宇去云南之前寄放在这里的。据说她当时的意思是拜托孟昶之后给她寄过去,但不知怎么竟被孟昶搁下了。直到后来他和储微开始住在一起,那些书仍顽固地盘踞着书柜里绝大部分区域,身为教师的储微没有一个固定的角落搁置自己的课本和读物。孟昶会不定期地重新整理这些书,储微的东西也只好随之辗转流离,她有时不禁绝望地感到,那些不说话不表情也不做家务的记忆之物,其实是这间房子里的主要器官,而她则只是一堆暂时寄生于此的瘤子。无论器官怎么失去效用,怎么变成一只毫无实际意义的阑尾,都不会被主人狠心摘除,倒是她,哪怕默默寄居,也永远怀着被割掉的恐惧。
几天前他们谈到分手,总是很容易谈到分手,储微其实怕,却冲口而出,希望获得挽留。储微在她们学校的一次欢迎新教师的聚会上风头出尽,随后一直有年轻的男同事打电话给她,言语中很是暧昧。也许只是想刺激孟昶,后者冷淡置之,嘴角带着凉笑,像看一出滑稽剧。其实孟昶是生气的,但他生气的方式也很独特,不睡觉,整夜对着电脑捣鼓他的死尸网页,一张一张照片点开来细细研究,储微经过时看见一具从脖子处缝合到胸部以下的尸体,线路绞驳,像一只手猛抓她的心。
变态!储微爆发道。她忍无可忍地摔了孟昶的笔记本,两人大吵一架。
储微一气之下搬到朋友黎煦和小卡的住处,孟昶也不劝慰,他习惯等事情自然发生,像一只墙上恒定的钟摆(也许是迟缓也不一定)。这个周日,储微从小卡那里得知夏宇回来了。夏宇。她熟知这个名字,不仅仅因为她是孟昶相识20年的朋友,更因为她是他世界里的一只器官,一只无法被摘除的器官。之前被压成平面的慌张恐惧霎时间像充了气的玩具同时站立起来四处乱走,夜里储微做了一个兵荒马乱的梦,梦里玩具大战,她孤身陷阵,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