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盲症
(2011-08-16 20:3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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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随手写故事 |
1.
我想起见到倪海洋的那次,她很瘦。两条铅笔腿触目惊心地插在高帮帆布鞋里,双肩包,十足离家出走的中学女生。她还是个女童,我想。即便她在我房间换衣服,坦然自若地露出有蕾丝的黑色文胸,但肋下只有分明的一把骨,很容易就捏碎的感觉。
我不想继续看下去,折身到外面抽了根烟。想倒杯水来喝,才发现饮水机已坏掉,厨房的水槽里一片油腻腻亮光光的狼藉,灶台上结着厚厚的灰,这是一间仿佛随时会垮塌的出租屋。春天的风从破掉一角的窗口吹进来,我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望着外面新发芽的树枝,什么也没想。
再进去时倪海洋在被子里,眼睛紧闭,小小脸颊像一朵被揉皱的花,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睡着还是假装,直到走近了,才发现那洁白的额头渗着一层露珠似的汗,皮肤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我们见面的那天,倪海洋发烧了。也许是长途火车使她受凉,又也许是我。我到楼下买了药片和矿泉水放在她床头,心下已经改变了原本不去上班的打算,出门时倪海洋低低地唤我一声,哥哥——小动物般软弱的声音,我赶紧关上门,装作没听到。
加班到很晚,手机没响过,9点时我给倪海洋打电话,只一声她就接了。
我说下楼来吃饭。她说哦。
倪海洋仍旧穿着她那件白色衬衫,被夜风灌满了,整个人像只准备飞走的气球,腿越发细得找不见。她吃得很少,小猫咪的食量,时不时从对面怯怯地偷看我,我一抬头,她就赶紧低下去。我心里略微一软,轻轻问了句,你还在发烧没?倪海洋立即笑了,露出两枚锐利的小虎牙,说,早没有。
夜里我们躺在唯一一张小床上,我将手脚摆出划分疆土的姿势,倪海洋蜷缩着,离我很远。她时不时有些响动,如同蠢蠢欲动的小兽,我索性背过身去,过了好久,终于一点点声音也不再有,小小的倪海洋不知是不是变成了植物,静得很绝对,有几分可怖的意思,后来我极疲倦,也沉沉睡去。
我其实极少反刍这个夜晚,一切如描述出来的这样寡淡无味,但倪海洋有次说起我的冷漠时露出了很不是滋味的笑,看似平静的当日,似乎在她那里留下了极深的伤害。我能够记得的,只是她瘦瘦小小惊魂甫定的样子,她离开家乡来找我,这是一件双方毫无准备的事。
2.
第三天是周末,公司部门有个聚会,我犹豫了一下问倪海洋要不要同行。她瞪大眼睛问我,真的吗?我真的可以去?那双眼睛是幼鹿的眼睛,清澈,有饱满液体,亮得让人无法直视。我用沉默回答,照例对着电脑看我的NBA。整个下午倪海洋都在床那边换衣服,问我这件好看还是那件好看,我懒得说话,她就自问自答。
她的衣服来来去去就是那几件,都是学生味极浓的T恤和衬衣。有一瞬我几乎后悔了,想收回刚才的提议。可倪海洋欢天喜地的样子,不停端起相机左右自拍,我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同事们都说她好看,问我哪里拐来这样一个精灵妹妹。
我苦笑,只觉得她抓着我的手腕特别紧。
从KTV出来时我有些醉了,知道自己半个身子都挂在瘦小的倪海洋身上,却无法自持。她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将我拖到公车站,又拖上公交车。晚风很凉,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她静静握着我的手。我知道她没有喝酒,可脸怎么也是红红的,耳边卷曲的毛发不时晃动,脖颈的皮肤像瓷器一样白。我侧头去亲吻她的耳垂,她微微瑟缩了一下,没有躲。
一直吻到房门口。
关灯好吗?她说。
不。我简短地回绝了她的请求。
我们在一起时,倪海洋反复唤着:哥哥,哥哥。这是多年以来她对我惯有的称呼。她瘦弱的身体仿佛要在我的身下断裂,糖果般的乳房在我手心里烫得像是要化掉,最后我听到她呼吸短暂停顿,哭泣般,喊了一声疼。
平静下来,从地上抓了件我的T恤给她套上,两人躺在暗黄的灯光里,又隔开了原来的那条河,酒精已经蒸发掉,一时间只好沉默。半晌我问倪海洋,大雄知道你来找我吗?大雄是她哥哥,我从小一起玩大的好友。倪海洋说,知道。很快又补上,你放心,我自己的事情会自己负责。这个冰雪聪明的女孩。我忽然很惭愧,也很心疼,转身将她搂在怀里。她呜咽了一下,身体轻颤,大概是哭了。
关眉回来的那天,我们在吃晚饭。倪海洋正说起上午去电视台面试的事。门锁咔嗒一声,关眉推门而入,她看到的画面是倪海洋穿着我的大T恤站起来盛饭,T恤下面是两条光溜溜的腿。彼此愣了片刻,关眉摔门离开,她那只粉红色的衣箱被遗弃似地躺在门口,我赶紧追出去,一边跑一边想着,我真糊涂,明知道关眉迟早是要回来的,我明明是忠心耿耿地在等着她回来。
关眉钻进出租车,那样快,以火箭的速度在我生活里消失掉。我胡子拉碴地站在路口,拖鞋飞掉一只,像个潦倒失意的赌徒。电话响,我迅速接起来,却是倪海洋在那头小小心心地问,哥哥,怎么了?滚!都他妈给老子滚!我歇斯底里地咆哮着,那端静了有几秒钟,什么也没说地挂断。
在酒吧喝到半夜才回家,灯亮着,倪海洋不在。傍晚吃剩的饭菜用碗倒扣着放在桌上,白瓷的底发着幽幽的光。我坐过去,依次将碗揭开来,原本新鲜的西兰花在几小时后氧化成了脏兮兮的霉斑似的黄,肉丸子还是很嫩,咬了一口,想起倪海洋说她特地走了很远的路去市场里请人用手工剁。小厨房里洁净如新,我坐着,听见修好的饮水机响了几次,就像倪海洋大口喝水的声音,咕噜咕噜。
3.
那年夏天来的时候,我回到一个人,仍旧必须开着灯入睡。关眉本来在前途的事上与我有很大分歧,之后更是义无反顾地与我切断联系,专心致志地投入到雅思复习。我常常想,也许那次她回来并不是真的回心转意,只是一种退缩和试探,但我的行为无疑将她更确定地推开。果然很快听说她已经在为申请学校忙碌,我宽慰自己,就算没有犯错,她迟早也是要走的。
大雄到C城出差时我们去海鲜馆吃饭,他说倪海洋没有考上电视台,后来去了电台做一档肝脏健康节目的播音员。这是三个月来我第一次知道倪海洋的消息,喉咙涩涩,我说是吗,很奇怪她的电话一直打不通,我们很久都没有联系了。大雄漫不经心地告诉我,倪海洋换了本地的号码,他们约好明天一起去游乐园。他仿佛不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我暗暗松口气。大雄接着说,她生日,你去吗?我正想找借口推脱,他手中的啤酒杯忽然重重放在桌面,像怪责一般:林方,她喜欢你这么多年。
是,从我记得最早,7、8岁的倪海洋,跌跌撞撞地跟在我们身后,胖乎乎的小手一边拽一只我们的衣角;10岁时的她说长大后要做我女朋友;倪海洋15岁那年,我大一假期回去,她不和我说话,却不时偷偷看我;18岁的倪海洋考上了大学,有次坐一天一夜火车来我的城市,我带她和当时的女朋友一起吃饭,第一次看见她喝酒……这年她21岁,大专毕业,放弃了家乡父母给安排的稳定工作,一意孤行地来。
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礼物。我说。
我买了一只价格不菲的进口背包,顶端是泰迪熊的样子,绒毛柔软。拎着描满卡通的纸袋子往游乐园方向走,浓密苍翠的树荫下,一路许多穿彩色T恤的年轻男女,其中一个头发短短及耳脖的女孩身影,我险些错认为是倪海洋,想起来她瘦仃仃的背脊和孩子般大小的手脚,我忍不住微笑,很久没有这样平和愉悦。
大雄看上去青春得不可一世,健硕的身材穿着运动衫和短裤,还是当年运动会上风头很健的样子,他朝我指了指左边说,海洋过去买纸巾。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陌生女子,卷曲的头发落在肩头,黑色的大V领衫不知是什么质地,那么轻飘飘地随身体的曲线肆意改变褶皱,暗红的系脖吊带嚣艳地像一条毒蛇盘踞在她白皙的皮肤,下面是条宝蓝色紧身牛仔裤,脚踩平跟浅口小皮鞋,她远远挥手,说,嗨,林方,你来了。
倪海洋画了烟熏妆,眼睛更大了,凝固着一汪冷冰冰的水。我将礼物递上去,有些窘迫地说,生日快乐,海洋,希望你喜欢。她笑说当然喜欢啊,却看不出半点开心的样子,也没有打开来看的意思,顺手将纸袋递给大雄,掏出纸巾在胸前轻轻按压着擦汗说,天气好热。
她还是很瘦,稍微躬身就能看见两排薄薄的胸骨,我记忆里那是柔弱易碎的透明骨瓷,可现在看来却有了钢筋的意思,变得冷而坚硬。她还是很好看,这样短的时间里,褪去了少女的天真单薄,举手投足间,竟觉得烟视媚行。
那天我们玩得很疯,也很恍惚,离开游乐园很远才想起小熊背包被忘记在水上摩托艇的存包处,大雄说我们回去拿吧。倪海洋没有说话,我尴尬地笑笑说,算了吧,反正是太幼稚了,改天我给你买个别的。倪海洋依然不说话,嘴角带着意味深长的笑,镇定沉默得可怕。我想起来第一天夜里她躺在我身后,如果那时是一株植物,现在则变成了空气,变成了无处不在的风。
4.
我开始主动约会倪海洋,她似乎很忙,三次里能赏光一次。我带她参加朋友组织的小范围徒步、爬山烧烤、也带她去看我们打篮球。她声音甜美,伶牙俐齿,在我的朋友里很得人喜欢。倘若说好同去而她又爽约,那一定整天我都会被人追问,你的漂亮小主播呢。
倪海洋从不打电话给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对调,有很鲜明的强弱之分。后来我养了只小狗,换了间稍大的租屋,偶尔也开始自己做饭,多次约倪海洋来玩,都被她拒绝。我问大雄倪海洋是否交了男友,大雄狡猾地说不知道,但追求者甚众。
冬至时我们说好一起吃火锅,到傍晚她的电话却怎么也不通。我灵机一动,将电话径直拨到当地电台正在播放的那档交通节目里,主持人问我有什么问题,我说麻烦你转告倪海洋,晚上10点在老陕西吃羊肉,我等她不见不散。主持人扑哧一笑将线挂断。一分钟以后我的手机果然响起来,倪海洋说亏你想得出。语气里的甜蜜,我听得相当很清楚。
那天的夜雾非常浓,我站在老陕西门口等着倪海洋,她头戴一顶彩色线帽,脚下一双带毛绒球的靴子,看过去又变作了小孩,天真活泼。我很高兴,觉得过去的时光好像都回来了,然而回来的具体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只有我们两人,吃着热烘烘的羊肉火锅,我将手上戴了两年的戒指摘下来埋在放烟灰的咖啡渣里,倪海洋看我一眼,问,真扔了?
扔了。我说。
为什么?她又问。
她已经去美国。我说。
倪海洋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没有继续追问,她喝了点米酒,脸色被热气蒸得酡红。回去的路上我们手牵手步行了很长一段,夜雾茫茫,霜一样结在冬夜枝头,她忽然想起来用纸巾擦鼻孔,并递过来给我看说,夜里的雾最脏了。但我总是看不清的,在很迟没有打烊的布料店里,倪海洋选了一张很柔软的白底粉色棉布做床单,她说,我要睡新的。
她的睡姿原来这样张狂,像章鱼霸道地将手脚攀过来,压在我的肚子和腿上。我将她整个拖起来往里一卷,自己则从身后牢牢擒住她。灯熄了,闻着倪海洋的发香,我一阵阵心惊地醒来——害怕她不在。但她会变换姿势,用与我搏斗的睡态来提醒着对我的占领。清晨我被她肿得发亮的眼皮吓得连声怪叫,她还高高地举着双臂,一定要我抱才肯起床。
深冬的那段日子短促明亮,至今记忆,仍是非常美好。我租住的公寓楼下有数支梅花绽放,每日从冷冷空气中传来幽香。叫旺财的小狗病了两次,倪海洋心疼地抱着它去医院打针,一路哄着:乖,妈咪陪你,不要怕。我在C大报了EMBA来读,并积极准备跳槽到更有前途的公司职位,猎头告诉我一年可有一次带家属出国旅行的福利,我们因此做了很多计划,去新西兰,去希腊,去斯洛伐克。
临近过年时我妈从老家来看我,因为她素来对倪家兄妹印象有所保留,我同海洋商量让她先搬出去,等我先告知家母再做团聚。海洋很懂事,也认为这是必要的礼貌,她收拾行李时夸张地扑在准备换洗的床上说,我的小花朵,我的我的。小花朵就是那日我们买的白底粉色棉布床单,倪海洋霸道地说除了她谁也不能睡。我说妈妈也不能吗?她说,妈妈也不能。
我们在门口吻别,她去同事那里借住,我留在家里整理。说再见时倪海洋蜻蜓点水般地摸了摸我的面颊,她的手心柔软细腻,那一瞬间,我突然十分酸楚,没来由的,有种此去天涯的苍茫。
5.
次日我妈到了,偕行的还有潘黎君。名义上潘黎君是到C城办事,顺道陪同老妈探我。但实际我很清楚,我妈一直对这个邻家女孩夸赞有加,不止一次想将我们撮合到一起,过去潘黎君表现得比较矜持,看不出来她具体什么念头,而这次却是很鲜明了,她蹲在地板上努力伸手去讨好我的狗。
潘黎君像海洋那样叫旺财:乖乖,乖乖。我莫名不耐,对她说,小心,旺财认生,会咬人。妈怪我对人不够礼貌,处处与潘黎君站在同一阵营,她自说自话地安排我当夜做厅长睡沙发,而她们亲若母女的样子,自然同睡我的床。压抑忍耐了半晌,终于逮了机会对我妈说,海洋也在这里,她想请你吃饭。我妈老脸一拉,全没有给面子的打算:败家子的饭有什么好吃的,咱们又不是吃不起。
大雄和海洋年少时来家里玩,砸坏了我妈至爱的古董花瓶,陈年往事,没想到她老人家记恨至今。我无奈,整日闷闷不乐,思忖只得另寻时机。倒是潘黎君得空宽慰我,阿姨脾气虽然是火爆了点,但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只要是你喜欢的,她不至于无理取闹。这样善解人意,我怀疑自己是误解了她,心里有些抱歉。
她们住了几天,我上班的时候,潘黎君就陪着我妈四处走走,去商场买漂亮衣服和护肤品,又给我爸添置了一套休闲西装两双鞋。傍晚回家两人已经做好了饭菜,母亲的手艺我思念已久,总是吃得很多,满足地直呼幸福。我有些疏落倪海洋,每天只有在睡前给她发两条腻腻歪歪的晚安信息,她不知道潘黎君在这里,但我想,也没有必要说得那么清楚,反正无事,说了徒增麻烦。
老妈和潘黎君走之前将我的卧室用品换洗一新,熟悉的小花朵又平铺在床上,我无限惬意地躺在上面,甚至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倪海洋随后蹑手蹑脚像只小猫从门口踱进来,看看四下无人,哇地一声跳到我身上,她说,小花朵,我终于又回来了。
我决定逗她一逗,我说,可是小花朵被别的女人睡过了。
倪海洋唬地从床上坐起,瞪着我:你骗人!
真的,真睡过了,我妈——
倪海洋被唬住的样子既滑稽又可爱,我正要大笑,谁知她一只枕头重重飞过来。不是说了妈妈也不能睡吗?不是说好了吗?倪海洋不明不白地冲我大叫,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手脚不依不饶地往我身上招呼着,我登时就火了,一掌将她推到衣柜的角落里,我说那是我妈,凭啥不能,你以为你是谁?!
倪海洋哭得嘤嘤地,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但很快停住,走过来一巴掌扇到我脸上,另一只手将一件东西拍在我面前。她嗙地关门走了,旺财呜呜呜地在后面叫唤也不理。我捡起那张被她拍下的便利贴,是两排清秀的字迹,写着:“林方,你的袜子放在原来放毛巾的那个盒子里。我手机没电了,怕你找不到,只好留字。潘黎君。”
虽然事后知道是一场误会,但终究不全是误会,我和倪海洋因此决裂得厉害,冷战了很长一段,尽管不至于结束恋人关系,但她决意搬出去住,说是不想再经历这种不明不白的猜疑和恐惧。她说林方,你一定不知道,在美国的田纳西州有种羊叫晕羊,晕羊的胆子非常小,就连很轻的鼓掌声都能使它们僵硬晕倒,她说,我大概就是那种羊变的。
倪海洋走了之后,旺财似乎也知道,它异常静默地趴在笼子里。有时我经过它,会很清楚地看到它的身体因为惊吓而轻微震动,于是我蹲下来把它抱在怀中,它婴儿般的眼神半带胆怯半警惕地望着我,好久好久都不敢放心地将爪子松开。
6.
第二年初夏倪海洋告诉我她将要去北京学习,我说多久,她说也许半年,也许会更久。彼时倪海洋已是电台里很被看好的一名女主持,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买了只收音机专门收听她的节目,从最初的“肝的健康”,到后来的“情书”、“夜色温柔”,她甜美的声音出现在越来越长越主打的音乐情感节目里,安抚了许许多多或黯然或落寞的城市寂寞人,我打了很多次热线,奇怪的是,却再也没有像当初那样顺利地拨通。
有时我去电台等她做节目,两个人坐在深夜有星光的天台上吃晚餐;有时她来我的公司陪我加班,闲闲散散地在一边看杂志,嘴里哼着歌,时不时地跑过来揪我的耳朵。但这些都是很少的时候,因为她很忙,我也忙,公司察觉到有人挖我,很快让我升职,在春末的那次商品展会上,派我去斯德哥尔摩的主会场负责。
我在瑞典给倪海洋打越洋长途,我说我很想你。她说,嗯,我也是。
也许是年纪长了的缘故,一年过去,我们之间温和代替了热烈。
离开C城之前的那晚,倪海洋到我的房子里过夜,我们没有做爱,整晚都安静地彼此靠着。我说你不要去得太久,我怕我会管不住自己。她说,如果你会自觉,哪里需要我来管呢。我拉着她的小手指问,你愿意管我吗?她笑,坚持说革命靠自觉。早上我去上班时倪海洋仍熟睡,脸颊陷在被褥间像揉皱的花朵,我想起过去的几百个日夜,忍不住有些慨叹,一再低下身啜吻她美好的唇边,她从梦里发出含糊的呓语,手挂在我的脖子上,说林方再见。
她午后的飞机,我没能去送。
她一走数月。
不知何时起我们之间的联络少了,倪海洋生日时我本来准备飞到北京,后来因为突然有工作,又给搁置,只好从网上订了一束玫瑰给她。打电话过去道歉,她在那头语气淡淡地说,没关系,又不是小孩子,不讲究这一套了。但我知道她是失望的。她失望吗?再问自己一次,好像没把握。渐渐的电话也少,她MSN在线,我们就在网上说话,每天来来去去同样几句,最后也不太说。
有一天旺财在楼下被三轮车碾到,小小的身体发出惨烈的嚎叫,我心疼欲裂,送它去兽医处接骨之后,不眠不休地守了它一夜。天亮后我决意把旺财送给朋友,没有和倪海洋商量,我想她能够体谅,我太忙了,并且胆怯。是的,我终于体会到倪海洋所说的胆怯。那天我很想念她,掏心挖肺的那种想,好像心里无端发生了一场地震似的,满目疮痍,全是裂缝。我给她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她说不知道,可能不再回来。
屋子彻底空了,我却静不下,因为眼见着房价有猛涨的趋势,我想要尽快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老妈这时再度挥师前来,还是和潘黎君,她自作主张地为我们安排了一次短途旅行,待到我们回来后,房子老妈已经订了,现房,户型不错,价钱挺好。
我在空间里上传了装修的照片,倪海洋跟帖说,地台很棒,可以坐在那里喝茶。我喉咙微微发苦,酸涩地问道,那你此刻和谁喝茶呢。她竟很快回我,说,一个小朋友,比你年轻点,热情点。我调侃道,你怎么忍心毒害祖国的未来。她说,总会有人教他成长,我很荣幸担当了这个角色。
还是有些夹杂着深意的暧昧对白,但我们再也不言管不管,爱不爱。
7.
很久之后我才从别人口中知道倪海洋回来了,她在这个城市某处租了房子,自己拉晾衣绳,搬饮水机,刷被上一任住客熏黑的锅台。据说她和那个男孩好了又分了,她果然残酷决绝,给对方上了足够难忘的一课,并说了狠话,再也没有和好的机会……我所知道她的很多消息,都来自于坊间传闻,她现在连节目也不做了,晋级某档幕后负责人。
几番踟蹰后在网上问她,你回来了?她说嗯,已经回来有一阵。
意思很明白,不是为我回来,所以不必知会。因为与我无关,所以今日,也不忌讳被我得知。我们象征性地互相寒暄,约定什么时候有空出来吃饭,然后对话就停顿在那里,良久,她说,忙去了,回见。
回见。我敲下两个字,来不及发送,她头像已黑。
很久之后,潘黎君也离开我,她说原来一切并非我们想象的样子,走近了,才知道过去的自己看得不清晰。想象的样子,我不知道是什么样,我甚少对生活有所想象,所有的一切都混杂在蔼蔼夜雾里向我扑面而来,往往来不及看清,就莽撞急速地冲进皮肤毛孔直接进入血液循环。这天下班回家的路上,我记起那年冬至的夜,除了小花朵,我们还在路边摊上买了三双袜子,我分了一双有史努比图案的给倪海洋,她说丑,却不愿交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