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曾经有一篇报道这样描写辣妹和小贝的关系：一场戏演足十年，假也是真。

    这句话很打动我。不论感情的真相如何，肯陪你演足十年戏的人，即使是最顽固的敌人，亦可当做最亲密的朋友。因为大部分时候，演戏未见得比真实轻松，就好像做一个虚伪的人并不比做一个真诚的人容易，相反，前者需要付出的心力往往比后者多得多，因为它有目的有野心，为了自己的各种目的不惜百般掩饰真实的自我甚至扮作驼背撞钟人，我向来觉得虚伪的人可怜，因为他不敢真实，对自己的血肉之躯毫无信心，不得不层层伪装来应付这个世界，虚伪的人往往有一颗脆弱的心。

    说远了。其实我是想讲一下最近看的毛姆的《剧院风情》。小说讲的是一个相当优秀的舞台剧女演员茱莉亚在婚后多年对自己的丈夫陡然失去热情，转而爱上一个年轻会计的故事，除此之外，茱莉亚另有一个忠诚的追随多年的仰慕者。这三个男人在她的生命中分别扮演了肉体、欲望、灵魂的三个角色（当然，其实也只是她借以完成自身戏剧的道具）。茱莉亚在婚前曾经疯狂地热爱过相貌英俊的丈夫，并以获得此人的青睐为生命中至为幸运的事，随着岁月的流失，丈夫的美貌在她眼里渐渐失色，她不知自己怎么会为这人那样炽热地爱过，此时一个莽撞大胆的崇拜者（年轻会计）闯进了她的生活，无礼的举动非但没有引起她的反感，反而给她一种生疏的刺激，她做了他的情人。

    茱莉亚从一开始就知道，年轻会计对她的感情不是爱，只是欲望，以及借助她走上通往花花世界的捷径，她的心亮堂得跟什么似的，但却无法控制自己爱上这个年轻人，不，其实是她下意识地根本不去控制。两人在相处的过程中有几次分分合合，后来会计认识了一个年轻的女演员，他通过茱莉亚的帮助为这个女演员谋求到了舞台剧中的一个角色……

    这本书并没有像毛姆的其他著作那样，让我能够一鼓作气地看下去，反而在看的过程中，我多次觉得他太罗嗦，故事推进很慢，不知道要没完没了地絮叨到什么时候。茱莉亚无疑是让人厌烦的，她在与三个男人的每场对手戏时都会在心里嘀咕，这种嘀咕以括号括注的形式出现，你会发现她非常聪明，对对方暗藏的想法简直了如指掌，但她却多次配合着对方，直到将自己推到一个被爱情重伤的角色里。

    在与小会计分手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茱莉亚极大程度上得到了多年仰慕她的查尔斯的安慰，这个男人年轻时因为她离婚，并希望与她私奔，未果，多年执着如一地热爱着她。茱莉亚决意弥补一下查尔斯的这种付出，她先在内心里就演了一次他的欣喜若狂。但在查尔斯的卧室里，当她向他张开双臂时，查尔斯只是惊愕地看着她，她慌张地发现对方并没有这样的需求，仓促地将姿势调换过来拥住自己。这是一次非常滑稽的表演，但事后茱莉亚为查尔斯找了几种理由，其中包括“多年阳痿”，于是她很顺利地从献身不成的尴尬中脱离出来，反将怜悯的眼光投向可怜的查尔斯，可以说，茱莉亚一直很尽情地生活在她的YY之中。  

    故事的最后，茱莉亚在一场舞台剧的表演中以精湛的演技和不着痕迹的技巧将会计的新女朋友的表演衬托得无比糟糕，这当然是她精心设计的报复，并且获得了完胜。演出结束了，茱莉亚的演技在城市里当即引起轰动，她此刻做的，却是抹去脂粉，打扮成一个落魄女工的样子，去高级餐厅的包厢独自吃牛排和炸土豆。

    小说最精彩的对话发生在茱莉亚的儿子从维也纳回来，对她坦言，“你一直都在演戏，你是你扮演的所有角色，有时见你走进一间空房间，我会忍不住想去推开门，又怕推开以后里面什么也没有。”儿子说想要追求“真实”。和儿子的对话使茱莉亚一度陷入困扰，什么是真实，什么又是虚假，她做演员多年，日常生活中也习惯了将台词脱口而出，无论她做什么事情，都会不自觉地分裂成两个自我，一个是演员，一个是观众。她早已经分不清真假，或者说，对她而言真实即是一种虚假，而虚假更是一种真实。

    茱莉亚是天生的演员，从演戏中她领悟到，全情投入地演会是糟糕的，演戏需要克制，需要控制，需要分身在外冷静地旁观。这也好比她的爱情，当她无比投入的时候自觉方寸大乱狼狈不堪，而一旦抽身而出来考虑，则重新变回游戏中的控制者。这种女人是恐怖的，可以说，如果你感觉她被你控制了，那是她愿意被你控制，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个游戏从来不由你做主，她今日要扮演弱者或女王，都是兴趣所致。

    有一种蔬菜是没有心的，洋葱，它剥开一层又一层，但没有所谓的核心的存在。但你能说它是不真实的吗？不是每个千变万化的孙悟空都需要一个实实在在的肉身。茱莉亚如果有属性，那就是属洋葱的。表演即是她的本质，虚假即是她的真相。并且那个自我并不脆弱，它因为疾速的新陈代谢而无比顽固，她是如此统一，外在即是她的内在，只是不停在改变罢了。

    国人的故事总是告诉我们面具与伪饰者的悲哀，所以我以为小说的结局会有峰回路转，让戏剧女王有了一番凄凉的感悟，或者说，至少让我们看到一点她写下面具之后的空虚。但没有，茱莉亚的心声，是“一个人摆脱了情欲的羁绊，便有自信自尊。”“在洋葱和牛排面前，爱情又算得上什么呢”“全世界是一个舞台，所有的男男女女不过是一些演员。”“他们说演戏仅仅是作假，这作假却正是唯一的真实。”“她因为摆脱了一切人间的羁绊而感到深深的自由，觉得妙不可言，而同这种极大的快感相比，一切都成为微不足道。”

    不得不说，我为毛姆的心灵震撼了。要拥有一颗多么自由广阔的心，才能体会到这样的快感，才敢于直面这样的快感，才能书写，才去表达。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能说维多利亚爱贝克汉姆是假的吗？或者又能怀疑安吉丽娜和布拉德皮特，子非鱼焉知鱼，话说从头，我们所以为的那个真相，都只是对我们一己而言的主观的狭隘的世界。所以永远不要以自己的价值观去臆度他人，茱莉亚有茱莉亚的真实，而儿子罗杰也有罗杰的真实，再回望丈夫迈克尔难道不是一直生活在自以为的幸福优越中吗？还有查尔斯对茱莉亚的精神之爱，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完成了一种完美的角色扮演，所以无需踏出实质性的那一步。

    结尾的那一句话非常妙，茱莉亚对餐厅的侍者说“你知道，各人的口味不同，真是奇怪。西登斯夫人特别爱吃肋条肉，我可完全不通过，我特别爱吃牛排。”

    用一句著名的诗歌体来说，真实是真实者的翅膀，虚伪是虚伪者的雨伞。也许人并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也没有绝对真假的标准，哪怕人性也是如此。想起我先前对虚伪者的怜悯是如此的狭隘，事实上，你又怎么可能完全知道另一人的感受呢，也许他的真实为他插上了精神飞翔的翅膀，而他的虚伪也为他撑开了遮挡风雨的大伞。各人口味不同，的确如此，无需自以为正义地指责和试图改变，你所能获得的最大快乐，就是努力吃到自己想吃的那一块牛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