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卡说，阿袁，你不会觉得不自在吗？和鬼魂住在一起。

可能我已经忘记不自在的感觉了。我说。

又是深夜，银盘般的月亮嵌在窗口，斑驳树影是浮在玻璃上的窗花，微微晃动。卡卡在上铺和我说话，声音却飘在半空中，我探头一看，她果然浮到了外面，贴着天花板来来去去地浮游，看见我张望，卡卡吐着舌头调皮地说，不好意思啊，我习惯了讲话的时候一定要对着那个人。

你干脆下来吧。我对床那边的一截空位努努嘴，示意她可以坐那边。

可以吗？卡卡问，却已经掩不住兴奋地飘下来。

我想卡卡一定已经很久没有和人聊过天，她呆呆地坐在礼堂最后一排的那种神情，像石化很多年的鱼。其实我也很久没和人聊天，讲课是讲课，开会是开会，我每天说会很多话，但那些和聊天无关，那只是应该说，而并非想要倾诉。

留在印象中的那个凌晨，未天亮，也没开灯。父亲将我从温热的被窝里抱出来背在背上，母亲在我身上裹了一床薄薄的毛毯，迷糊中有悉悉索索收拾行装的声音，然后我看到母亲走在楼道前面打开一支小手电回身为我们照路，她手里拎着我那只小小的书包，口中不停叮嘱父亲：轻点儿，慢点儿，小心……

底楼的木门嘎吱推开，凛冽的风猛然扑到脸上，我在父亲背上睁开眼，看见寂静的街，深蓝夜空下几盏路灯在路面落下黄黄的影子，两边的建筑物在夜色中看起来有种陌生的衰败，一辆小面包车在对面黑黢黢的路口停着，母亲东张西望，然后一手护在我背上催促父亲，快。

噔噔噔，我们像几只老鼠从公路中间迅速穿过。

扑进一片温暖的黑暗，车门嘭地关上，母亲说，老张，走吧，趁还没天亮。老张是为父亲开车的司机，他在前座正要发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忽然开腔：等等，我想再看看。说着他腾出原本放在我脑后的手将车窗摇下来，冷风再次扑入，父亲却不惧凉意地将脸对着窗口张看什么，感觉时间过去了好久好久，他才摇上车窗，对老张说，开车吧，唉。

这声叹息被关在车内，我的身子平放在父母的四条腿上，车身摇晃，我迷迷糊糊地让意识跟着父亲的叹息慢慢回旋想要仔细看清，最后却在浑浊的困意里面沉沉睡去。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外面有鸟叫，母亲拍拍我说，秋秋，醒一醒，你看谁来接你了。我揉着困顿的眼睛看到一个陌生但慈祥的老人，他穿着蓝色粗布外套，头戴一顶旧的鸭舌帽，一双结满老茧的手温暖有力地伸向我。父亲将我推送过去，叫爷爷啊，你不是一直想见爷爷，这就是爷爷了。说着他很惭愧对转身对那个老人说，爸，我们老早就说来看你，可太忙，真是走不开……爷爷摆着手，弯腰仿佛想要抱我但想了想只是用他粗糙的大手试探地摸摸我的头，他对父亲说，别说了，别说了，我能理解。

司机老张站在远处抽烟。母亲擦擦眼睛，从提包里拿出一叠看来是准备好的钱塞到爷爷手里，她说，爸，这段时间秋秋就拜托您照顾，我们实在是有些困难，顾不上她。爷爷忽然生气，一掌将母亲的手挡开，他气吼吼地怒斥父亲：怎么？你担心我虐待孙女儿？虽然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但给秋秋吃喝的钱我还有！

不不，您生活也不容易。母亲再次将钱塞过去，爷爷将我往父亲怀中一搡：要给钱，你就去请保姆！

我被推得踉跄扑在父亲怀中，山风很大，坡上的树木被吹得不停飘摇，黄泥铺就的山路上陆续有农人扛着锄头经过，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的这场争执，我贴着父亲的腿，也是不懂。母亲为难地站住，父亲开口对爷爷说，那，那就辛苦您了。

说着他转身将小书包往我的背上背背好，然后蹲下来亲亲我的脸：乖，小秋，要听爷爷的话。

父亲下巴上的粗硬胡茬扎得我的皮肤有些刺痛，他眼睛里有血丝，头发在风里颠三倒四地乱飞着，父亲很少这样颓唐不整齐，我忍不住伸手轻轻理了理他乱发覆盖的额头，心里却仿佛被一种沉重的悲伤扼住说不出一句话，我甚至没有哭，尽管多少意识到，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父亲。

跟着爷爷往山上走，在乱石嶙峋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探着，背后传来熟悉的汽车发动呼啸而去的声音，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再不肯走了，转身朝着爸妈离开的方向没命地跑过去，爷爷颤颤巍巍地跟着我跑，那年我4岁，爷爷应该还不到60，但记忆里那身形似乎已有几百岁，像一棵枯树被风刮得簌簌发抖。

汽车倏忽绕过蜿蜒的山路就没了踪影，我绝望地喊了几声不见他们回来，只好转头扑在爷爷怀中嚎啕大哭，爷爷温暖的大手一遍一遍地抚过我的后脑勺，他说，好娃，好娃，咱不哭。

然后爷爷拉着我的手上山了。

爷爷的家在一处山坳，山里的房子都一样，方圆好几里路才有这样一户。路上有狗叫和蛙鸣的声音清楚传来，越来显得这山很大很空。爷爷的家也是同样的大和空，堂屋里挂着他的照片，另外还有几张小小的，大概是父亲小时候。蜘蛛在石墙的角落里结了好大一张网，昏暗的电灯泡一照，大白天里都让人有昏昏欲睡的疲惫，空气里有种什么东西被燃烧过的味道，还有点点难闻的气息从角落里那捆发霉的谷草里传出来。

我哭累了，站在屋中央，摇晃着老人的手说：爷爷，我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