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礼堂里的人走光了，只剩下女孩独自坐在最后。我在讲台上站了一会儿，问她：同学，你还不走吗？

女孩原本静静地靠在墙壁上，短发茸茸的脑袋侧望着窗外，被我一叫，她惊醒般转头：你看得见我？

她的轮廓围绕着一圈淡青色的光，如同蛋壳里面的那层薄膜。

我耸耸肩，表示是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能看见一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倒不全是鬼，更多是还没变成鬼之前的那一部分四处游荡的灵魂。这是我在礼堂里上的第一节大课，越过稀稀拉拉的学生，我看到有个女孩像透明的墙纸那样贴在最后。

女孩告诉我，她叫卡卡。她在这个礼堂里已经呆了很久很久。

卡卡应该不是真名。是昵称？我问她。女孩低头：是朋友取的小名。

她活人般羞涩的姿态使我突然不知说什么好，于是我问了一句傻话，晚上在这里睡，很冷吧？

说完我就囧了，灵魂怎么会有冷暖的感知。没想到卡卡扁嘴，点头说嗯，很冷，你看好几扇窗户都是破的。说着卡卡双臂拢起抱着自己的肩膀，毛茸茸的头往臂弯里一缩，像只新生的小猫。见状我的心里莫名一软，说：我那儿有两张床……如果你怕冷……

暗忖如果她真的是只流浪猫，倒不用这么煞费苦心地试探，直接拎回家了。

这样好吗？卡卡抬头望我，眼睛又圆又亮，细弱的声音是一缕空气在礼堂里回荡。

嗯，如果你觉得没问题。我说。

我是个女人，她是个女……嗨，总之都是女，能有什么问题。

走吧，天快黑了，我肚子饿得慌呢。我对卡卡招手，她风似地掠到眼前，我心想，还真是省力气。

2、

傍晚的学校安静下来，食堂早已关了，我在小卖部买了两包方便面，和卡卡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上没什么行人，我和卡卡时不时地聊天，当然，如果被人碰见，最多讲我自言自语。卡卡在我身边忽快忽慢地走着——或者说飘着，我才发觉她问题很多，像任何一个活泼的18岁女孩。

啊，你就住在这里？卡卡不可思议地指着面前一幢楼房，是即将拆迁的图书馆旧楼。

省钱、清净，挺好。我说。走进黑黢黢的大门，熟练地在右手边的墙上找到电灯开关。

你跟其他老师合不来？卡卡问，她真是个敏感的姑娘，眼神尤其明亮，让人无处遁形。

因为有次我将手指伸进电插板里，然后被同住的老师投诉了。我简单地说。

天！电插板？为什么？卡卡非常吃惊。

不为什么，就是想那样做，而且知道自己那样做了也会没事。

说着我打开电磁炉开关，在上面放了一只小小的牛奶锅煮水，然后把手指伸进电插板的另外两个孔里示范给卡卡看。没事，对吧？我没骗你。不过人们总是不愿意和他们感觉无法理解的事情呆在一块儿。所以，无所谓咯，我正好也不用忍受她们乱扔的内衣和化妆品。

人们总是不愿意和他们感觉无法理解的事情呆在一块儿。

卡卡重复着我这句话，她安慰我：没事，我愿意。

我看着卡卡的脸忽然笑了，“人们”和“她”能够划等号吗？此刻对我而言也许能吧。我说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呢。

怎么不知道，下午刚刚听了你一节课，你叫袁秋水嘛。卡卡摸摸鼻子，不过说真的，你的课讲得可不咋样。

我们的角色像发生调换，仿佛我才是被捡回家取暖的那个，意识到这一点，我和卡卡同时笑起来。

3、

面条煮好了，我礼貌性地问问她，要来一点儿么。

本以为卡卡会拒绝，没想到她居然点头，好久没吃过方便面啦，真是好久。

那些面条进入她的口腔，我能够很清楚地看到它们顺着她的食道往下滑，卡卡动起来的时候，身体是半透明的。她的牙齿嚼不到面条，两者不是处于同一维空间中。于是面条就完完整整地下去了。我看着她认真地享受吮吸的过程，忽然有点儿难过。

哎，卡卡，你是怎么……我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直接问，因为也有这样的情况，很多人死了，但灵魂不知道自己已经死掉，还没完全从出事的那一刻灵肉分离的过程中清醒过来。那么如果讲出事实，无疑是一种巨大的打击。

卡卡倒是很坦然，她很直接地回答我的问题：跳楼死的，就是今天我坐的那扇窗户，虽然只有三层楼高，不过头先着地。说着她凑过来让我看头顶，果真一片平平的，像被重物撞击过的样子，我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没有什么触感，嗯，就像什么都没摸到似的。

晚上卡卡睡在我的上铺，那本来是被我用来堆行李的位置，现在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棉絮，我给卡卡一床羽绒被。她不好意思地拒绝着，不用啦，袁老师，其实真的不用。我哪里还知道什么冷，我跟你回来，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人呆在那里太寂寞了。

叫我袁秋水吧，或者阿袁也行。我执意将被子扔给她：明天早上挡光使。

谢谢你，阿袁。卡卡甜甜地说，黑暗中漂浮着方便面的气味，她忽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嗝，然后自己觉得很失礼地笑起来。

睡吧，我想你很久没睡了。说完这句话，我立即进入梦乡，关于睡觉这件事，我脑袋有个电钮。啪，醒来。啪，睡去。从来没有失灵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