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去了。大红的福字，只代表对生活的希望罢了，日子还要一天一天的过，苦辣酸甜，冷暖自知。我们一直走在记录历史的大路上，并且深信城市的历史是因人而鲜活的。纪录，不仅仅是影像与文字，更多的是有血有肉有生活的老街、老建筑、老人、老故事，因为他们向来都是一体的。

年后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回访那些曾经帮助过我们的那些老居民们。采访不能建立在功利的基础上，更不能是一次性餐具，用完即抛。对于很多垂暮老人来说，每一次看望，都可能是最后一次。92岁的高大娘再也等不到我们了，墙上的照片还是年前我们给她抓拍的，她的儿媳告诉我们，老人家特别喜欢这张照片，临终前特意嘱咐，一定要把它当成遗照；87岁的张大爷，年前把胳膊给摔了，这意味着他再骑不了自行车了；曹大爷的耳朵全聋了，再也不用害怕拆迁人的恐吓了；张大娘终于搬出了三级跳坑式房子，她悄悄地告诉我们，上次我们给她的钱，到现在儿子也不知道……

李大娘的家是不可移动文物，然而民工却把空闲的房子全砸空了，以至于走在楼道里，可以感受到一阵阵寒风无遮拦的袭来。如果不是阳台上还晾着被褥，任何人都不会相信这幢楼里还有人居住。敲开李大娘的门，一股暖流扑面而来，让人顿时感受到了生活的味道。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老人正在吃午饭，一碗稀饭和半碗炖肉。老人一定要让我们坐到床上，然后又问，后面还有人吗“咱这凳子有的是，有钱人坐沙发，咱穷人做凳子也一样。”我问李大娘，这个年过得怎样。老人笑了“反正是吃得饱，睡得着，干得动活儿，80多岁了，还要怎么着？”后面她又说了一大段精彩的独白，今天整理录音，不妨拿来与大家分享：

李大娘说：人活这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难呢？[我插话：谁都有不顺，往开出想吧]咱不是钻牛犄角的人，要是那样早就不活了。人活这辈子太难了，什么都遇上了，在农村时，受小日本的气，忍着，不敢出声。小日本拿大枪杆子，凿我脑袋，没死了，还得忍着。解放后一进城，我就住到这了，这楼里住的都是干部，咱沾人家光，地下室有锅炉房，门口有传达室，出入都要登记。咱是农村出来的，没文化，和人家干部也说不到一块去，但咱能干活，一楼二楼的楼道，我天天扫。后来，我老头不让我扫了，说别人家丢东西了。我就纳闷，凭么人家丢东西，就说是我偷的呢？没辙，还得忍着，人家是干部。后面一个接着一个的运动，都得忍着。后院曹家大少爷，南开大学的学生，一肚子文化，四清时干部开会让他记录，后来不知道为么又开大会批斗人家，曹太太想不开，在屋里上吊了。想不开怎么办呢？要不是寻死，要不就忍着活着。民族路有个姓李的大学教授，大高个，文革都批斗人家，连打再骂，尤其是那些干部家属胡说八道，嘴上一点都不留德，后来人家疯了。他们还说，人家是装的。我就说了，人装么，也不装病呀？谁也别欺负谁，活着都不容易，把良心揣旮子窝早晚遭报应。后来那姓李的，让他们给折腾死了，这不比小日本还狠么？天天就知道砸这，砸那，打死人也白打。后来怎样？闹地震了，这都是报应。地震那会儿，我们这楼都摇起来，孩子们都哭，害怕，我不怕，我告诉他们，没做亏心事，砸不死。都说现在好，我就是死脑瓜，好哪了？运动时乱砸，现在你看我这楼，他们又开始砸，这都是国家的，他们拆了，还能盖成那么好吗？我闺女从木材厂给我拿点劈柴烧火，你们看看，现在盖房都用这个，这不是糊弄人吗？还不如我们那会儿在农村盖的土坯房了。人，都黑了心了。我天天看电视，报这个政策好，那个政策好，凡是国家的政策我都拥护，但是你得寻思好呀。电视说的，和咱们这一样吗？就和那阵儿，看电视都说人外国人不要脸，穿得少，现在咱们这小闺女比人家穿得更少，露个大后背，脑袋上、手上、脚上图得五颜六色，谁看得惯？人活这一辈子怎么就这么难呢？我算是快熬到头了，我这还有60岁没结婚的老闺女呢？她怎么办？上山下乡，都给耽误了。找个也下岗的，拿么活着呢？找个当头的，哪个不是吃喝嫖赌？都是假的了，连孩子上大学都是假的，就是要钱。从小日本到国民党，到解放进城，让人好好活着么？哪天舒心呢？

                                                                      老穆

                                                                   戊子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