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习作:暗哑之光(终)
(2013-04-04 16:25:47)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
暗哑之光(终)
于《青年文学》2013年第3期
周海亮
饭间水牛只挑青菜吃,这说明他在城里的生活过得相当不错。云霞一直不习惯饭局,因为她喜欢吃肉。她喜欢肉,别人喜欢青菜,她就有些难堪,认为喜欢吃肉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起码应该学汤佩佩做做样子,席间多吃青菜,将剩下的肉打包,说,我的狗还饿着呢。待回去,狗继续饿着,几块肉全入了她的肚腹。其实云霞从未见过汤佩佩将打包回去的肉吃掉,她只是猜测,然后由猜测至肯定。这样想,云霞又认为自己有些刻薄和恶毒了——汤佩佩看似虚伪,实则诚实;自己看似诚实,实则虚伪。不仅吃肉,很多事情,皆是如此。
吃罢饭天已黄昏。云霞问水牛,不去学校转转?水牛说,不去。云霞说陪我去转转?水牛说,没什么好转的。云霞说过几天我可能真去找你,你说的话都算话?水牛说,就怕您不愿意去。云霞说,月薪两千也当真?水牛看看云霞,说,云霞老师,您还生活在九十年代吗?
送走水牛,云霞直奔学校。她不敢等到明天。她怕当夜里,当她冷静下来,瞻前顾后,决心会再一次动摇。学校离家半个小时路程,她只用掉二十分钟。说一路小跑也不为过,云霞暗自打气,决心如气球般越来越膨胀。看到校门云霞停下来,喘口气,将说给吴校长的话默念一遍,再一遍,又一遍。后来连云霞都烦了,她暗骂自己不就是辞职么?学校让她生活不下去,她凭什么要继续留在学校里受苦受难?
吴校长不在。汤佩佩坐在他的椅子上,正接着电话。她盯着云霞,打手势让云霞坐,又打手势让云霞自己倒水沏茶,嘴上连连说,知道了,知道了。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
有事吗?她放下电话,问。
吴校长呢?
去桃花岘了。汤佩佩说,午后得到消息,桃花岘又有两个孩子不想念书了。二年级的何美丽和何丫丫,学习都挺好。真不知这些家长是怎么想的。再穷不能穷教育,这道理不懂?
吴校长一个人去的?
还能和谁?跟他说,回来天就黑了,路上危险,不妨明天再去,偏不听。说别耽误了孩子明天上学,固执得很呐。骑辆破自行车,自行车的年纪比他还大。你知道,吴校长老寒腿,这几年心脏也开始有问题,荒郊野岭的,唉。云霞你找吴校长有事?吴校长临走前交待,有事找我就行。说到这里,汤佩佩捂起嘴笑。不瞒你说,我都快成他的秘书了。
云霞寻一把椅子坐下。还是等他回来吧!
老胳膊老腿的,谁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汤佩佩说,人怎么说老就老了?前几年,吴校长还一头黑发,满胳膊满腿全是腱子肉。早上打篮球,啪,一投一个准!一投一个准!现在坐久了都站不起来,得我去扶。云霞你说,人怎么老得这么快呢?
突然她凑近云霞,表情生动地说,告诉你个事,别外传。我和吴校长,想结婚……
什么?
想结婚。汤佩佩说,吴校长这么大年纪,需要人照顾。
可是结婚……
很吃惊吧?汤佩佩“咯咯”地笑起来,知道你对我一直有成见,认为我贱,认为我和吴校长好有目的——其实一开始,我还真有目的。八年前我还很漂亮吧?漂亮就是资本,就得利用,漂亮女人都这么想,对不对?想想真是可怜,为了几百块钱,为了所谓的代课老师,就把自己卖了。还好后来,我发现自己爱上了吴校长。我爱上他,给他捶腰捏背,陪他睡觉,就理所当然了,对不对?有时候,吴校长偷偷帮我一把,就理所当然了,对不对?吴校长偷偷帮我一把,云霞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可是你们,真结婚?
真结婚啊。汤佩佩说,打算下个月办喜事。人生很奇妙吧?一把年纪了,突然想有个家了。说白了,还是爱情啊!人活在世上,就得相信爱情,就得有爱情,对不对?可是云霞,不瞒你说,吴校长不行……
什么不行?
阳瘘啊!汤佩佩在云霞的胳膊上掐了一下,说,不过,偶尔也行一次……
汤佩佩开始笑。最初捂住嘴巴,后来抱住肚子,再后来弯腰低头,笑岔了气。云霞没感觉这件事情有多可笑,可是汤佩佩还在笑,不停地笑,固执地笑,不屈不挠地笑,直笑得眼歪嘴斜,鼻涕眼泪扯了一脸。终于她止住笑,挂着泪,看着云霞,说,吴校长明年就该退了。
以后谁当校长?
肯定不是你,不是大壮,不是田小爱,也不是我。汤佩佩说,谁知道呢?所以,你不必紧张。
我没紧张。
我是指,以后,吴校长想偷偷帮我一把,也帮不了了。他退了,除了种花养鸟,还能干什么?
我可没想那么多。
你找吴校长,到底有什么事?
等他回来再说。云霞站起来,给自己倒一杯水。她发现她捧着杯子的手在轻轻颤抖。
门被吱嘎一声推开,两个人扭头看,见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蛋蛋站在门口,手里紧攥一个油纸包。汤佩佩说你被狼追还是被狗撵了?蛋蛋说,我不能欠学校的钱。我妈有钱。
蛋蛋走过来,将纸包恭恭敬敬地端上办公桌,如同酒店里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给汤佩佩和云霞上菜。下午我看见我妈往纸包里塞钱,我偷偷拿出来……
这样可不好啊。汤佩佩说,你怎么能偷钱呢?说着,去屋角的洗脸架上取下自己的毛巾,让蛋蛋先去洗把脸。要被你妈知道了,还不把你往死里打?
云霞打开纸包,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出现在她面前。数一遍,十九块八毛钱,再数一遍,还是十九钱八毛钱。突然云霞的鼻子有点发酸,她想也许,一年四季病歪歪的翠兰并没有说谎。
你妈卖过家里的粮食吗?她问。
不知道。蛋蛋擦把脸,汤佩佩雪白的毛巾立即变成了抹布。
平时你和你妈吃什么?
苞米面饼子。真难吃……
云霞将那沓钱重新包好,塞给蛋蛋。回家吧蛋蛋,她说,趁你妈还没发现,把钱放回去。
可是我不想欠云霞老师的钱……
你谁的钱也不欠。云霞说,我跟你妈说好了,下个月,她会把钱给我。
可是,还有,我不想去二班。蛋蛋说,我想留在一班,跟云霞老师。
佩佩老师不好?汤佩佩瞪瞪眼睛。
好。蛋蛋低着头,说,可是我还是想跟云霞老师。
云霞冲汤佩佩笑笑,说,这件事等蛋蛋走了,咱俩再商量。她摸摸蛋蛋的光脑瓢,说,带上钱,快点回家吧。
我不走,蛋蛋说,我不能欠云霞老师的钱……
云霞叹一口气,将油纸包重新放上办公桌。我先收下了。她说,现在,你得回家。
蛋蛋面露喜色,问,明天我还能上云霞老师的课?云霞说,你喜欢云霞老师的课吗?蛋蛋说,喜欢。云霞说,如果云霞老师以后不来呢?蛋蛋说,那我也不来了。云霞说,刚才不是说也喜欢佩佩老师的课吗?蛋蛋说,这是给你的钱,不是给佩佩老师的钱。云霞说,蛋蛋,再不回家,你妈该着急了。蛋蛋想了想,说,那云霞老师明天见。云霞张张嘴,却没有说话。
吴校长回来时候,似乎刚跟别人打过一架。他的额角流着血,脸上沾满油污,手中提着黑乎乎的链条。他说车子下坡时,链条突然断了,他当机立断,以脚当刹,还是人仰马翻。好在是回来时翻车,吴校长一边用汤佩佩的毛巾擦着脸,一边说,要是去的时候,就麻烦了。
让你小心点的。汤佩佩说,老胳膊老腿的,哪经得起这样折腾?
那也得折腾啊!吴校长说,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孩子辍学。
办妥了?
只能说暂时办妥了。钱先欠着,书照常念。吴校长突然拍了桌子,所以嘛!咱这哪里还是学校?明明是他娘的慈善院啊!
洗好脸,吴校长抓一把枸杞扔进罐头瓶,又吩咐汤佩佩给他的罐头瓶倒满开水。怎么这时候过来?他问云霞,有事?
云霞说,佩佩不放心你……
我问你,有事?
没什么大事,云霞说,你和佩佩要结婚?
吴校长稍稍一怔,哈哈大笑。真是女人呐!他说,嘴松得跟棉裤腰似的。云霞你不是过来送礼钱吧?
我还真该给你们送点礼钱。云霞摸出一张百元钞票,寻一根红线绑了,塞给吴校长。祝你们夫妻恩爱,白头偕老。说完,鼻子又酸起来,莫名其妙地想哭。
吴校长不客气,收下钱,问云霞,到底什么事?
明天再说吧。
云霞低下头,咬紧嘴唇,下巴抖颤,表情狰狞。她甚至能听到她的拳头发出咯嘣咯嘣的声音——指甲嵌进皮肉,疼痛撕心裂肺。
门外传来摩托车的声音,汤佩佩探头看看,对云霞说,你男人接你来啦。云霞跑出去,果然。丈夫斜跨着摩托车,看着云霞笑。
村头遇到蛋蛋,说你在这里,就直接赶过来。丈夫说,天黑了,不放心你。
没回家?
丈夫点头。
云霞看看汤佩佩,再看看吴校长,说,那我先回家了。
不是有事吗?吴校长追出来。
明天再说。
云霞将后座上的两小桶绿油漆解下来,一手一捅提着,然后坐上摩托车后座。摩托车风驰电掣,云霞感觉自己长出两只绿色的翅膀。
卷烟买了吗?
一包。
木耳呢?
一斤。
云霞笑笑,将两桶油漆换到一只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揽紧丈夫的腰。先去蛋蛋家转转吧!她说。丈夫说,好。竟不问为什么。
天彻底黑下来,月亮从云层里探出,白月光洒遍沟沟坎坎,大山静谧并且神秘,模糊并且清晰,颓败并且美丽。云霞毫无缘由地想起那个词:暗哑之光。
她笑,笑出满脸眼泪。她咬紧牙,一声不吭,将泪水蹭上丈夫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