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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习作:骨 肉(1——2)

(2012-09-26 09:39:51)
标签:

杂谈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骨 肉(1——2)

于《特区文学》2012年第4期

周海亮

 

 

 

  宋兰没有信仰,可是她有负罪感。负罪感是可以成长的,本来很小一粒种子,却越长越大,越长越大,长出狂躁滚烫的嘴巴、挂满倒刺的舌头、锋利尖锐的牙齿,终将一个人彻底吞噬。她想赎罪,几乎每时每刻都想。赎罪不能改变过去,但至少可以安抚内心。有时宋兰也搞不清楚,她试图赎罪的强烈愿望,到底是为儿子,还是为她自己?

  一切却全因了自己。多年前的闷热夏夜,她批改完学生作业,提了马扎去门口纳凉。她本想坐一会儿,却倚在门框上睡着了。她梦见丈夫攥一杆明晃晃的耧锄将她追赶,她逃向旷野,旷野里到处都是肮脏的水洼。她的两腿软绵绵的,似乎喝多了酒,又似乎深陷黏稠湮滞的泥塘;她梦见坐在碑石上的唐歌拉起大提琴,琴发出低沉的呜咽之音,唐歌的脚板上,爬满野草和苔衣;她梦见丈夫挂在梧桐树上,缺掉一只鞋子,身体拉得笔直。风吹来,丈夫如同一个巨大的灰色树挂,轻轻地荡;她梦见炕桌上的蜡烛被醒来的儿子碰翻,蜡烛携带了极微小的火焰,碰触了旁边的作业本和蚊帐。火焰在几秒钟以后开始蔓延,又迅速爬满整间屋子。屋子里传来瓶子爆裂的声音,儿子嚎哭的声音,草席烧焦的气味,皮肤烧焦的气味……宋兰打一个激灵,猛醒来,大喊一声,天啊……

  她救出儿子的性命,却未能救出儿子的完整。儿子失去三根手指、两根脚趾和全身三分之一的健康皮肤,儿子缩成一粒柔软并且酥脆的木炭。他淡黑色的身体不断渗出水珠,水珠晶亮如同眼泪,宋兰想他也许用了全身的皮肤哭泣。儿子在那一天偏离了他的人生轨迹,本该一生坦途,却掉落陡现的深渊。

  那一年,儿子宋歅,不过三岁。

  她没有照顾好儿子,她内疚,自责,罪孽深重。她在夜里独自垂泪,以头撞墙,拳头堵住了嘴。然悲泣之声仍然传出,压抑并且凄厉,屋子里打着旋儿,将尚未睡着的儿子逗笑。儿子长出鳄鱼般的皮肤,蟾蜍般的皮肤,穿山甲般的皮肤,干裂的土地般的皮肤。夏天里儿子不能排汗,儿子的眼泪,注定无法排遣。

  假如丈夫守在儿子身边,儿子便不会有事。可是丈夫上吊而死,用了结婚时她送的领带。领带上描绘了色彩明快的瓦当图案,又在瓦当与瓦当之间,贯连着垂了流苏的暗紫色绳结。这让领带更像一条绳子。这让丈夫的死去,更快更彻底。

  没有人知道他在死去以前到底想些什么。一个脾气粗暴的男人,突然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将自己结束。后来查出他在吊死前吞掉三柄剃须刀片。后来查出他在吞掉刀片前吞掉一百片安眠药。他不想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机会。他蜡白的圆脸时常贴上窗玻璃,让睡梦里的宋兰骤然惊醒。

  因为唐歌。二十二岁的唐歌刚刚大学毕业,教音乐,高大,清瘦,苍白,颓废。他喜欢扛一把大提琴走进学校后面的山野,那里有一片杜鹃丛,一片山枣丛,数不清的落叶松和白杨,一湾碧波潋滟的水塘。古老的碑石构成水塘的台阶,唐歌端坐碑石之上,一把琴拉得如醉如痴。宋兰总是静静地坐在不远处,听着听着,就流下眼泪。琴声饱满悠远,哀婉忧伤,如诉如泣。她在琴声里听到洁白、桃红和深蓝,听到葵花、灯蕊草和香樟,听到凤凰、海水和火焰。终有一天她走过去,捧起唐歌的脸,亲吻了他的眼睛。两个人同时跌进水塘,然后在水塘里完成了一首最激烈最疯狂的协奏曲。丈夫就是因此死去的,在翌日,在夜里。之前他无数次追打宋兰,却只因为怀疑;然这次,当见到水塘里的宋兰和唐歌,他甚至没有再说一句话。他死后十个月,皱皱巴巴的宋歅来到人间。他的第一声嚎哭,如同大提琴发出的揉弦之声。

  唐歌在他死后一个月以后失踪,连同那把暗紫色的大提琴。有人看他走出校园,披满星光的身体如同一条发光的带鱼。似乎一切皆因唐歌而起,似乎一切皆与唐歌无关。她睡过去,醒来,唐歌将她进入;她睡过去,醒来,丈夫成为鬼魂;她睡过去,醒来,儿子成为怪物。她睡过去,醒来,苦难无休无止,看不到尽头。夜里她睁大眼睛,不敢睡去,她看到儿子如蜥蜴一般爬行,又咧开嘴,对她说,水。

  儿子对她没有怨恨。儿子还没有长到怨恨她的年龄。她备课,上课,给学生们讲解“火云初似灭,晓角欲微清”。然后她开始呕吐,她无比清晰地闻到被火焰烧烤的婴儿皮肤的气味。

  似乎感觉不到儿子的成长,但儿子的确在一点一点长大。他直接进到一年级——他不但吓哭了幼儿园的孩子,还吓哭了幼儿园的阿姨;他独占一个课桌——他的身体总是散发出一阵一阵令人恶心的异味。从没有女同学敢与他对视,从没有男同学敢与他游戏。尽管他功课很好,可是除了宋兰的语文课,很少有老师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终于他不再上学,任凭宋兰的恐吓和哀求,不为所动。每天他都会去那个水塘边,坐在碑石上,盯住水塘,毫无声息。然后他从水塘里挖出黑色的粘土,捏成小猫小狗,汽车楼房,坦克大炮,大人小孩。他的作品栩栩如生,池塘边转眼多出一个热闹并且纷乱的世界。然而,当回家前,他会将捏成的世界投进水塘。水塘泛起黄褐色的泡沫,现在那里臭气熏天。

  宋歅生日那天,天气晴朗。宋兰上完课,回来,听到从他房间传出“吭呦吭呦”的声音。那声音高低起伏,压抑急促。宋兰将门推开一线,她再一次万般悲哀地看到儿子正面对一面墙壁自慰。依然用了右手,那只手仅剩拇指和小指。只有两根手指的右手却有着很多种颜色:浅黄、淡紫、深褐、炭黑……颜色们构成毫无规则的花纹和年轮,年轮圈圈环绕,摩擦着暗红色的年轻的勃起的阴茎。儿子的阴茎非常英俊,那是儿子身体上最漂亮最完整的器官。宋兰闻到一股清新热烈的青草气味。

  宋兰掩了门,悄悄退回客厅,面色怊怅。她再一次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夜。她用拳头堵住嘴,拳头转眼之间,鲜血淋漓。

 

 

  那时唐歌正跟两个品牌的奶粉较劲。购物车停靠身边,乐乐扯着他的衣角,却勾了头,目光拐进购物车,急切地翻找着奶油果冻或者火焰冰淇淋。后来乐乐松开了手,后来唐歌转到旁边的货架。乐乐离开他的视线多久?十秒钟?半分钟?然很多时,一瞬便足以成为永恒。

  唐歌先是愣住,将两袋奶粉塞进购物车,然后去货架另一端寻找。他一连走出四个货架,不见乐乐的影子。他有些慌,重新回到购物车旁边。他幻想乐乐已经回来,正贪婪地撕啃着一个奶油果冻,可是购物车旁边,空空荡荡。他丢下购物车,跑到超市门口,那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汽车摩托车电动车自行车行人宠物混杂一起,毫无章法,“∏”字形路口更让他心生绝望。他再一次跑回超市,挨个货架寻找,又跑上二楼,跑上三楼,跑上四楼,甚至钻进每一个洗手间。没有乐乐。乐乐在一个瞬间消失,变成货架上的一瓶罐头,一把雨伞,一顶帽子,一只烤鸡。他开始惊惶失措,再一次跑回购物车旁边,那里只有两个挑选矿泉水的女孩。他喊,保安!保安!声音如同一壶开水,欻然炸开,烫得保安从椅子上高高蹦起。

  寻人启事不间断地播了五分钟。五分钟里唐歌跑去一趟超市门口,跑去一趟购物车旁边,又将每一个电梯口细细检查。他听到广播里说:乐乐小朋友如果听到广播,请到超市办公室,你爸爸在到处找你。他扶着购物车蹲下来,突然有一种永远不可能再见乐乐的预感。周围全是陌生的脸孔,它们不停地旋转,不停地旋转,越来越快,脸孔们渐渐变得模糊,却狰狞,失去色彩,阴森恐怖。回到超市办公室他就瘫倒在椅子上,又轻易地揪下一把又黑又亮的头发。

  他在那个超市等待了整整一个下午。他幻想乐乐能够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稚声稚气地说,我看到一只蝴蝶,蝴蝶飞走了,我追出去,抓到它啦。然后乐乐摊开手,一只蝴蝶翩翩飞走。他还幻想出现在他面前的是抱着乐乐的何静,乐乐说,妈妈不让我告诉你。妈妈跟你做游戏呢!他还幻想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乐乐和一位陌生人,陌生人抱歉地说,对不起让您着急了,刚才我抱错了孩子。他甚至幻想自己突然从床上醒来,身边躺在胖乎乎的乐乐和香喷喷的何静。天暗下来,保安对他说,您应该先去报案,如果我们见到他,肯定会给您打电话。他毫无意识地往外走,甚至忘记跟保安说一声谢谢。派出所里他对警察说儿子失踪了,警察纠正他说只有音讯全无至少两年才能称之为失踪,他说可是儿子不见了,警察说其实只有失去联系24个小时才可以立案,他说现在我来报案,警察说光报案不立案没有任何用处,他说可是我预感他被人偷走了,警察说预感不足以成为证据。他站起来,一拳击中警察的鼻梁。然后,警察开始流血,他开始流泪。眼泪越流越多,怎么止都止不住。

  何静去一个内地小城旅游,三天后才能回来。唐歌没给她打电话,他对乐乐能够回来仍然心存侥幸。三天里他几乎没有睡过一分钟,三天里他做了太多他认为必须却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去检查超市电梯口的敞口瓷瓶,他想乐乐可能被闷了进去;他将大腿掐得乌青一片,他仍然希望这不过是一个恶梦;他一遍遍向派出所的那个胖警察赔礼道歉,他说如果有乐乐的消息,您可千万别因为我动手打您而瞒着我;他的手机时刻开着,他盼望它突然响起,然后传来有关乐乐的消息。大多时间里,他在街上不停地走,不停地走,他幻想胖乎乎圆嘟嘟的乐乐突然从后面抱住他的大腿,万般委屈地叫一声“爸爸”,然后,鼻涕眼泪,蹭他一脸。

  他感觉时间过得太快。他度日如年。

  希望和幻想是被时间一点一点摧毁的。第三天,傍晚,太阳还摇摇欲坠地挂着,唐歌眼前却突然一片黑暗。他在广场上颓然坐下,他的身边至少欢跑着七八个兴高采烈的孩子。就在前几天,他还扛着乐乐,在这里放飞一个风筝。风筝总是飞不高,乐乐将两片小嘴唇,嘟成红色的喇叭。

  何静给乐乐带回衣服、鞋子、蜡笔、毛毛熊、奶油果冻、扎成猴王的风筝……她提着两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站在门口,冲唐歌乐。唐歌开了门,她却不进屋,仍然在门口站着,叫着乐乐的名字。她在等乐乐冲过来,她想对乐乐说,糟了,答应给你买的东西全忘啦!

  唐歌说,你先进来。

  何静说,乐乐呢?

  唐歌说,先进来。

  何静说,乐乐去哪了?

  唐歌帮她把两个旅行包提进屋,何静终有些不安了。屋子里一团糟,地上扔着唐歌的领带,高颈花瓶里的百合已经枯萎,烟缸里堆满烟蒂。唐歌在三天里完全变了样子,眼珠通红,眼神悲凄,眼圈乌青,眼眶深陷。面前的唐歌似乎刚刚遭遇过牢狱之灾。面前的唐歌似乎刚刚死过去一次。

  何静不肯相信他的话。或者说何静不敢相信他的话。她说别跟我开玩笑,快让乐乐出来。唐歌说是真的。何静说让他出来吧。唐歌说原谅我。何静说他躲在衣橱里吧。唐歌说他失踪三天了,对不起。何静冷下脸,说,我不喜欢你开这种玩笑。何静越说越冷,越说越怕,到最后,终于瘫倒在沙发上。敞开的旅行包在那一刻突然倒下,花花绿绿的果冻和蜡笔,滚落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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