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向日葵》，开头

向日葵

周海亮

　　还没有摁响门铃，他就想给她跪下。

　　五年以前，也是这样的黄昏，他选择了离开。那时候跪下的是她，切着牙齿，闭着眼睛，痛着表情。他挪开脚步，她扑上来，用了敏捷漂亮的鱼跃。她将他的两腿箍进怀里，十指扣紧膝盖，下巴勾紧脚踝。她一声不吭，任额头磨过粗砾，任月季尖锐的硬刺扎进乳房。他蹲下来，看着她，说，放手。她不看他，也不说话，只将他的两腿箍得更紧。他站起来，麻雀般蹦出两步，抽出一只脚，地面上踹两下，又高高抬起，瞄准她的脸和乳房，狠狠地跺。后来他想，那时候，其实，他并不恨她。他只想逃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越简单越好。他怕她，非常怕，于是他将恐惧变成歇斯底里的残暴，如果手里多出刀子，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劈开。她张开嘴，却不是哀求和咒骂，而是从嘴里射出一颗牙齿。牙齿正中他的鞋面，又弹起很高，翻起跟头，歪歪斜斜，落进甬道的石缝，再也寻不见了。路边的向日葵开得灿烂，柠檬般纯净明黄，却低了头，任夜幕来袭，任花容渐失。

　　她的嘴里，从此缺少一颗牙齿。她不镶补，就那么缺着，似乎镶补上了，就是对他的饶恕和宽容。有时她逗小来，咧开嘴，二目圆瞪，舌卷上唇，稍一定格，又突然闪开舌头，啪，露出嘴里的空洞，小来就笑了。小来用眼睛笑，目光攸然一暖，一软，一亮，一闪，便结束了。她也笑，再冲小来做个鬼脸，转身，去洗手间，面对镜子，手指在脸颊上轻轻一按，那里便多出一个圆圆的指印。指印青灰色，固执地凹陷着，不弹上来。她盯住镜子里面的自己，慢慢等，慢慢等，慢慢等，慢慢等，终等到指印不见。每一次她都会等到指印彻底消失，从十秒钟，半分钟，到一分钟，三分钟。她重新走进卧室，小来已经睡着，阳光慷慨地洒进屋子，却在床边吝啬地拐一个很大的弯儿。她在小来身边躺下，警惕地感觉着小来的呼吸和体温。后来她终于睡着，却依然在梦里顽强地感觉着小来。小来睁开眼睛她便能够感觉。小来眨一下眼睛她便能够感觉。她是小来的女神、母亲、姐姐、医生、护士、朋友、女佣、宠物狗……不管她是什么，小来必将死去。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