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习作:《好花时》(终)
(2011-03-11 08: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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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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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花时(终)
本文将刊《芳草》
周海亮
冬玲问老耿,你知道她是玉罕吗?老耿说,我不知道。冬玲问老耿,她好吗?老耿说,她很好。冬玲问老耿,你成功了吗?老耿说,我没有。冬玲问老耿,你吻她了吗?老耿说,吻了。冬玲问老耿,她吻你了吗?老耿说,吻了。冬玲问老耿,你摸她了吗?老耿说,没有。冬玲问老耿,她摸你了吗?老耿说,也没有。冬玲说,真的?老耿说,真的。冬玲说,你发誓?老耿说,我发誓。冬玲说,好了这件事过去了,但你必须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老耿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冬玲说,吃饭吧!我给你煲了海参汤,炖了铁棍山药。
又半个月过去,老耿依然没有成功一次,冬玲的心,终变得彻底冰冷。尽管之前她对自己说过多次我认了我认了我真的认了,可是因为那一夜,因为他和玉罕的一夜,她对老耿,或者说她对玉罕,再一次寄托了希望。甚至,偶尔,她想,也许应该让老耿再去尝试一次——再尝试一次,说不定他真能好起来。
然她很快将自己说服。——因为玉罕逻辑混乱,毫无道理。——假如世人皆如此,那么,人类的世界便变成了狗的世界、畜生的世界。——人类是有爱的。有爱才能有性,性存在于爱之中,爱与性,密不可分。比如,性爱;再比如,做爱。——没有爱,何谈性爱;没有爱,拿什么去做呢?
爱她,便能够;不爱她,便可能能够,可能不能够;厌烦她,便彻底不能够。——爱是衡量性爱的唯一标准。
跟老耿提及今年的无尘寺、木佛和芙蓉花,老耿却躲躲闪闪,含糊其辞。被逼急了,只好说,不能给你快乐,还去干什么呢?冬玲说难道我的快乐只剩下性?老耿沉默良久,表情伤感地说,那样的话,我会很难过。
可是那一刻,冬玲突然生出非常奇怪的感觉。她想老耿也许不再爱她——尽管他对她百依百顺,尽管他每天临睡以前都要亲吻她,可她仍然这样认为。她一次次回忆那夜里的每一个细节,她终于想起来,那夜里,老耿睡得十分踏实。老耿睡眠一直不好,当然,在能够拥有一次完美的性爱以后,他的睡眠便会得到改善。事实上并非老耿如此,这既是一种生理现象,又是一种心理现象。
老耿突然睡得踏实。老耿在同玉罕接触以后突然睡得踏实。老耿对冬玲不能够,并不等于老耿与其他女人也不能够。玉罕曾经说过,选择性阳痿。那么,老耿呢?
虽然不同意玉罕的说法,但冬玲相信“选择性阳痿”。她认为所谓的“选择性阳痿”其实并非阳痿,而是不再爱他的妻子。甚至,厌烦。先是心理,然后上升到生理。再然后,生理暗示并且影响心理,心理暗示并且影响生理,如此恶性循环,爱与性爱,终于彻底不在。
冬玲坠入到真正的深渊。
几天前老耿去邻县参加一个朋友的作品研究会,回来以后,冬玲从他身上,隐隐嗅到一缕淡淡的芙蓉花气息。尽管这样的季节每个人的身上似乎都缠绕了甜丝丝软绵绵的芙蓉花气息,但冬玲仍然认为老耿身上的那股气息来路蹊跷。
冬玲一个人去无尘寺,一个人看木佛,一个人在那条开满芙蓉花的小街上吃饭。小饭店依然干干净净,老板依然身着喜庆的红色唐装,老板娘依然盘起又长又黑的头发,馄饨依然又大又鲜,山菜依然又香又甜。趁老板娘过来上菜,冬玲问她,前几天老耿来过吧?
老耿?
我先生。
嗯,这个……
和我妹妹。冬玲甩甩头发说,前几天,我有些忙……
老板娘便细细打量起冬玲。还真有点像呢,她说,这眉毛,这眼晴,这嘴唇……鼻子更像……还有身材,身材也像……
冬玲吃饭,买单,神态自然。然后,她偷偷躲进洗手间,眼泪将一张脸冲得没了形状。老耿不再爱她,这不仅是她的失败,更是他们的失败。十年弹指一挥间,现在,他们维系了十年的爱情就像一把青灰,随手一扬,便再也寻不到踪影。
尽管坚信老耿和玉罕必去过那个旅店,可是冬玲还是去了一趟。冬玲问旅店服务员耿先生来过没有,服务员说没有,冬玲说可是他说他来过,服务员说不可能,冬玲说你再想一想,服务员说不用想。冬玲便盯住她的眼睛,直到让那个年轻的小姑娘浑身爬满鸡皮疙瘩。
来过吗?
没有……
再说一遍?
没……有……
你替他在地板上撒满芙蓉花?
别逼我……
是不是?
他是老顾客……
是不是?
是……
刚才为什么说没有?
别逼我,姐,我找一份工作不容易,我只是打工……
是这样。她没有资格逼一个打工妹说她不想说的话,出卖她不想出卖的人。事实上每一次,当她和老耿来到这里,小姑娘从不问他们的关系。她为他们铺干干净净的床单,挑舒缓悠扬的曲子,浴缸里撒上大红的玫瑰花,地板上撒满粉红和深红的芙蓉花,又在他们下楼时候,及时为他们送上可口的饭菜和香醇的奶茶。她从来不会把奶茶的味道搞错——她知道奶茶里要加盐而不是放糖——老耿不过嘱咐一遍,她便记得清清楚楚。
她不该埋怨可怜的打工妹,她该埋怨的是可怜的自己。她没有看清老耿,没有看清爱情和婚姻、精神和肉体,甚至,她没有看清自己。——她远不像自以为的那样年轻,远不像自以为的那样充满魅力。她是黄脸婆。她是猪下水。她令老耿厌烦。之前她一直相信她在为老耿做出牺牲,但现在,她想,其实,是老耿在为她做出牺牲。与一个不爱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与一个讨厌的女人同床共枕,想想是件多么令人难以忍受的事情。
冬玲没有与老耿争吵,她只是心平气和地提出离婚。老耿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你不再爱我。老耿问,为何这样说?她说,你自己清楚。老耿去厨房烧菜,穿着满是窟窿的衬衫,炒勺舞得密不透风。饭间他灌下一斤白酒和三瓶啤酒,直喝得眼珠通红,眼泪汪汪,好几次,冬玲想抢下他的瓶子,却终是忍住不动。老耿睡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中午醒来,洗脸,刷牙,冲澡,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到沙发上,唤来冬玲,问,要房子吗?冬说,不要。再问,钱呢?冬玲说,要属于我的那份。老耿点点头,脱掉衬衣,穿上那件满是窟窿的汗衫,系了围裙,去厨房烧菜。四菜一汤端上餐桌,冬玲发现,竟与新婚后老耿为她烧的四菜一汤,一模一样。
就这么离了,简单得如同冬玲要出一趟远差。天降小雨,芙蓉花飘落一地,细如丝,软如绒,踩成花土,幻为尘埃,冬玲再一次流下眼泪。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恍如梦境,回头想想,越是甜蜜,越是疼痛。
整整三个多月,冬玲几乎足不出户。房子是租来的,楼上和楼下的防盗门上,都贴了大红的“囍”字。有时耿乐过来看她,陪她在小区花园散散步,或者陪她下几盘跳棋。可是她烦躁,悲伤。不管白天夜里,不管在做什么,她都烦躁,悲伤。有时候,正下着棋,突然想起老耿,突然想起耿乐是老耿的儿子,她就想扑上去,将那张像极了老耿的脑袋揪掉。每这时,她便会推开棋盘,说,你走吧,我需要休息。她将自己蒙进被窝,暗暗说不要哭要坚强不要哭要坚强,可是每一次,她都在睡梦里哭醒。
玉罕将电话打来多次,冬玲要么不接,要么不说话。终有一天,玉罕说,我不想你一辈子误会老耿。冬玲问她,什么误会?玉罕说,那夜里,老耿仍然不行。
那夜里老耿仍然不行,即使他与玉罕拥抱、接吻,尽管他有了冲动,他仍然不行。他们静静地呆了一会儿,又喝了点酒,出来,正好碰到捂住脸的冬玲。那天他睡得很香,却绝不是因为性爱,而是因为酒精和老荒放到他酒里的春药。总之老耿是为冬玲才结束了他们的婚姻,他不想让年轻的冬玲守着一个不能够勃起的老人度完余生。
那么,地板上的芙蓉花呢?冬玲问她。
只是芙蓉花而已,绝没有芙蓉花上面的性爱。玉罕说,事实上,那天一起住到旅店的还有老荒。我和老耿进到房间,然后,我出来,一整夜和老荒呆在一起。这件事老荒可以作证。
你们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老耿爱你,因为我们也爱你。玉罕说,我们想帮助你们……有时候,分手其实对两个人都有好处。
尽管不知道玉罕是否在骗她,但那一刻,冬玲的心还是猛地抽搐一下。然后她决定去看看老耿——假如玉罕的话是真的,那么她与老耿,或许还可以再来。十年啊。纵是一只猫,一条狗,一尾金鱼,一株盆栽,也会有了感情,也会舍弃不掉,何况与她朝夕相处的老耿。现在她真的不在乎老耿是否可以,她只需要婚姻。——她绝不能轻易舍弃她十年的付出。
就算她在乎的不是老耿,而是她十年的付出,她也认了。
敲门,老耿手持锅铲,穿着满是窟窿的汗衬,大汗淋漓。
沙发上,坐着一位漂亮女孩。
窗户上,贴着一个很大的“囍”字。
冬玲愣住了。
我的新婚妻子。老耿搓搓手,说,没声张,连老荒他们也不知道。
冬玲细细打量女孩。她想起来了,那一夜,女孩站在餐桌上不停地跳舞,又将一瓶啤酒,从头淋到了脚。
与你分手以后,在一个饭局上遇见她。老耿请冬玲喝茶,依然坐在那个靠窗的座位,外面依然阳光灿烂。之前,我们真的只见过那么一次。老耿笑笑说。
见过多少次都无所谓。冬玲说,现在我不是你的妻子,我管不着了。
其实她并非特别漂亮,我们在一起,也很少沟通。老耿说,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娶她吗?
为什么?
因为她治好了我的病。老耿耸耸肩膀,看一眼窗外——窗外,最后一朵枯萎的芙蓉花终从树枝上掉落。一个月以前,她终于让我重新做回男人,老耿说,尽管我知道,三年,五年,或者十年以后,她终会变成现在的你……是的,以前,我可能真的不再爱你。我不再爱你,不但你不知道,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怀疑我老了……爱情很无奈,是不是?
老耿喝一口茶,探身,往茶壶里续水。冬玲看到,他的胳膊上,印着一个非常清晰的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