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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习作:惜花春(2)

(2011-01-19 11:3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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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小说或者有关小说

同性恋题材,较敏感,《芳草》留用。如可以,朋友们可留下只言片语,编辑将选用五个跟帖与本文一起刊发《芳草》。多谢多谢。

 

  苏佩陷入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焦虑、幸福与不安之中。这感觉首先来自她的身体,然后来自她的内心。她想躲避,想逃离,然越是如此,来自身体和内心的渴望便越是强烈。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扭头寻找身边的陈戎;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扭头寻找身边的陈戎。陈戎在,她幸福,内疚;陈戎不在,她忐忑,内疚。她迷恋陈戎的身体,她迷恋陈戎的身体带给她的身体那种紧密、包融、陌生并且熟悉的感觉。那是她在米强那里感受不到享受不到的感觉,或者说,她早已彻底忘记米强给她带来的感觉——是陈戎将她重新开垦,然后在她荒芜、柔软、肥沃并且蒸腾着袅袅水汽的土地上,播下快乐的种子。

  每一次她都会想到米强。她有负罪感和羞耻感,两种感觉纠缠,重叠,累加,日日递增,让她几近崩溃。是陈戎让她不安——只有陈戎能够让她心安;是陈戎让她焦虑——只有陈戎能够给她平静。陈戎是蛇,是藤,是魔鬼,是妖精;陈戎是糖,是茶,是烈酒,是春风。陈戎什么都是,唯不是男人。她对陈戎说,这样不好。却主动揽了陈戎的腰。她对陈戎说,你该去找个男人。却轻轻捧起陈戎的脸。每一天她都在矛盾和煎熬里度过,她盯住陈戎光滑赤裸的后背,她想她面对的,也许是镜子里掩掉五官和表情的自己。

  她知道陈戎终会离开——这里不过是她的客栈,自己不过是她的过客。尽管她与陈戎夜夜相伴,但她坚信她们都是正常的女人。她们如此,只因寂寞,只因恐惧,只因孤独。就像女子学校里的女学生,就像女子监狱的女犯人。当环境改变,比如米强归来,比如陈戎爱上一个男人,她们就会回归。

  上午她接到本市一位出版商打来的电话,约她去谈谈书稿。书稿是几天前送过去的,出版商打电话给她,说,想看看她的小说。那是一位五十出头绰号孙胖子中年男人,微秃,无须,鼻梁挺直,戴无框眼镜。他说他听老荒讲过她的故事,于是便对她“产生出浓厚的兴趣”,他说也许,他的公司和她的小说,能够达到一种完美的双赢。尽管他衣冠楚楚,彬彬有礼,但苏佩确信他心怀鬼胎——因为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混浊不清,黑白难明。所有眼睛混浊的男人全都心怀鬼胎,好色成性,陈戎说,如果眼睛里可以伸出阴茎,全世界的女人都会被他们强奸。

  孙胖子将自己镶在一张巨大的老板台后面。他笑着问苏佩,小说能不能改改?苏佩说,不能。他笑着说,只改结尾?苏佩说,不可以。他再笑笑,摊开两手,那就不好办了……我可不想赔钱。苏佩说您不介意的话,我想取回我的书稿。事实上她对小说能够出版已经不抱希望,那时她只想离开。这时陈戎站起来,向孙胖子要一根香烟,又抓了他的打火机点上,深吸一口,说,我想您应该再看一遍。她冲苏佩眨眨眼睛,拉苏佩离开。走廊里苏佩偷偷问她书稿怎么办?陈戎做一个鬼脸,说,山人自有妙计。

  果然三天以后,她为苏佩带回一纸出版合同。苏佩趴在地板上将合同看了两遍,然后搂住陈戎,又哭又笑。她说我是不是在做梦啊陈戎?陈戎说你可以掐一下大腿。苏佩就在陈戎的大腿上使劲掐了一下。陈戎“嗷”一声叫,跳起来,大骂苏佩这个没良心的狐狸精。两个女人在客厅里追逐嬉闹,直到邻居过来敲门,说再这样的话整栋楼都会被你们震塌。

  晚饭时候,苏佩渐渐冷静下来。她问陈戎怎么做到的?陈戎说这得问你的小说。苏佩说你可千万别干傻事啊!陈戎耸耸肩膀,怎么会?苏佩说真干出那种脏事的话,我一辈子不会理你。陈戎点一根烟,说,放心吧。然后陈戎去浴室洗澡,出来时,睡衣将她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蚕。晚上睡觉时候,苏佩唤她去大卧室,她想想,说,今天不太舒服。苏佩走过去,坐在床边,假装跟她聊天,突然一把掀开她的睡衣。果然如她所料,陈戎的后背布满蛛网般的抓痕,抓痕清晰并且狰狞,让苏佩想起孙胖子苍白粗短的手指。陈戎紧张并且尴尬地笑,说,下午去做推拿……苏佩说跑孙胖子那里做推拿?陈戎说真没有……你的小说跟这个没关系。苏佩将她拽起,又踢翻墙角的皮箱,说,给我滚!陈戎看看苏佩,低了头,说,对不起。苏佩说,给我滚!陈戎就站起来,脱掉睡衣,穿上内衣,穿上外套,穿上牛仔裤,穿上袜子,又一件一件往皮箱里塞着她的东西。她抬起头看看苏佩,说,你的小说必须出版……苏佩说,快滚啊!她跑过去将门打开,手指坚定地指向门外,陈戎提着皮箱,从她身边慢慢挤过。苏佩在她挤出屋子的瞬间将门重重关上,然后泪流满面。她听到陈戎走下台阶的声音,嗵嗵嗵嗵嗵,每一声,都将她的心脏震出裂缝。她几乎是爬到沙发上的,又将自己埋进抱枕,哭得昏天暗地。然后,几分钟以后,或者几个世纪以后,她听见有人摁响门铃。她跳起来,哭着,笑着,赤脚跑过去。她知道那是陈戎。她知道那肯定是陈戎。陈戎站在门口冲她笑,说,好像你应该退我半个月房费。苏佩张开双臂,扑过去,紧拥陈戎入怀,又将泪水蹭上她的额头和下巴。她亲吻着陈戎的耳朵和头发,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牵陈戎进屋,像剥荔枝那样将陈戎剥光,又命令陈戎趴下,红药水紫药水将赤裸的陈戎涂抹成一条湿漉漉的红锦鲤。她拥着陈戎睡过去,突然醒来,天已经很晚。陈戎屈身侧卧,美丽的脑袋枕着交叠一起的两手。苏佩看着她,突然感觉她就像一只可怜的小猫,而自己则变成为她的主人。她为陈戎盖上毛毯,陈戎轻轻咳嗽,睡梦里说,妹。苏佩一下子哭出声来,她跑进洗手间,拳头堵住嘴巴……

  苏佩坚持她的意见。她说假如小说在孙胖子那里出版,就等于承认了她小说的地位。陈戎问什么地位?苏佩盯着她,不答。其实她想说婊子的地位——想到那个肥胖粗短肚腩下垂的孙胖子将瘦削修长晶莹如玉的陈戎压在身下,苏佩就想呕吐。陈戎笑。陈戎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佩站起来,取来合同,哗哗撕掉,碎纸片撒得满地都是。陈戎说你不按合同办事,不怕吃官司?苏佩说官司?孙胖子要知道咱们撕掉合同,还不美得屁股眼里都笑出褶子?

  然后,她再一次拥紧陈戎。以后千万别做蠢事,她说,那些臭男人,不配的。

 

  苏佩带陈戎去“月光海”酒吧喝酒。那是一个专为拉拉服务的酒吧,老板是一位叫做杨柳青的四十多岁的漂亮女人。苏佩告诉陈戎,几年前她想写一个同性恋题材的小说,来这里坐过几次。

  曾经试图去了解她们,可是我失败了。苏佩说,她们工作,休息,喝酒,打牌,嫁夫,生子,她们生活在这个世界里或者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底片里——和这个世界一模一样又的底片里。苏佩指指吧台,说,听说老板就是拉拉,从未嫁人。

  酒吧很小,座位与座位之间挤得很近。两个穿着校服的女孩旁若无人地接吻,叫做杨柳青的女人从她们身边挤过来,将两杯酒放到桌上。送你们的。她眨动着细长的眼睛对陈戎说,欢迎加入,欢迎光临。

  苏佩冲陈戎挤挤眼睛。她肯定看上你了。

  陈戎说把我送给她?

  苏佩耸耸肩膀。我可舍不得。

  两个人开始喝酒。烈性酒,喝掉两杯,又要了两杯,便都醉了。陈戎说知道吗苏佩,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慌了。你站在阳台上,穿着宽大的睡衣,表情慵懒,眼睛雾濛濛的。阳光将你融化,你踏水而来。呵,漫天纷纷扬扬,分不清是白雪,柳絮,还是芦花……

  苏佩笑。

  知道吗苏佩,两年前,当我发现自己喜欢女人,我多么害怕……

  我能理解。

  是的你能理解。当你彻底了解你的身体,你就会理解。可是多少人能够理解?看看这个酒吧,看看身边的人,你会认为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是拉拉。可是在大街上,在超市里,在电影院里,在咖啡店里,在公车上,公厕里,公园里,你又会认为,世界上除了你,再无拉拉……知道吗苏佩,我与他离异,其实,错在我……我从未给过他快乐,我指的是,给他的身体最彻底的快乐。每一次我都那样紧张,缩在床上,僵硬,冰冷,干涩,慌惧,不会叫,不会动,不会配合,更不会假装配合。每一次事后,他都会问我,是不是不爱他?我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爱他。我希望能够让他快乐。可是下一次,仍然如此。我常常令他停止下来,冷却下来,我知道,很多时,他彻夜难眠。所以他有了情人,他不避我,他说她让他成为真正的男人,他离不开她。我见过她的照片,夹在他的钱包里,没我年轻,没我漂亮,没我身材好,没我气质好,可他就是喜欢她。尽管我害怕,尽管我仍然干涩僵硬,可是我不想失去他。我爱他。我像你爱米强一样爱他。我学会按摩,学会烧菜,又在双乳间点上一颗红痣。我什么事情都比她做得好,可是,当我与他做爱,如他所说,尤如他在强奸一具干尸。直到后来,终于,我彻底不能为他湿润,为他温暖,为他哪怕有一丝的抽搐和颤抖,我想我们的婚姻,终是走到尽头了。我将儿子送到乡下,我去北京,去上海,去武汉,去乌鲁木齐,终于,某一天晚上,我惊悚地发现,原来我需要的并不是男人……是的起初我很恐惧,那种恐惧,丝毫不比当我发现自己不能够让他快乐的时候少……

  我之前,你朋友很多吗?

  你指什么?

  朋友。苏佩转动着手里的酒杯,发生过关系的朋友。

  你错了。陈戎的身体开始摇晃,女人之间永远不可能真正发生关系。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女人没有阴茎。陈戎大笑,将厚厚的玻璃杯砸上桌子。世界靠什么主宰?宗教?法律?道德?武力?都不是。是阴茎。性爱靠什么主宰?嘴唇?乳房?阴道?抚摸?也不是。也是阴茎。

  陈戎的确喝多了。她捏起嗓子唱歌:俄罗斯的冬天严寒无比,雪花在她们头顶飞舞,寒风从她们耳边掠过,我想她们是不是要逃往西伯利亚这个历来流放罪犯的地方……她停下来,抓起杯子,才发现杯子里已经没有一滴酒。她命令苏佩为她再要一杯酒,苏佩起身,去吧台拿一杯白水回来,对陈戎说,上等的威士忌。陈戎一饮而尽,咂咂嘴巴,舔舔嘴唇,骂苏佩,你这个婊子!

    苏佩大笑。

  电话突然响起,掏出来看,是米强打来的。苏佩跑到门口去接,她听到米强说,过几天我就回去。

  什——么?苏佩扶住了墙。

  过几天我就回去。也许后天,也许大后天,总之很快。米强说,我被解雇了。

  解雇了?苏佩张大嘴巴,可是前几天你还寄钱回来。

  因为前几天我还没被解雇。米强说,总之我要回家了。不欢迎?

  天啊米强!

  你怎么了?

  天啊!

  苏佩摇摇晃晃跑回酒吧,陈戎正跪在一株巴西木旁边呕吐。杨柳青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又嘱咐服务生为她端来一杯冰水。

  陈戎呕吐很久,抬头,盯住苏佩。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米强要回来啦!苏佩抱紧陈戎的脖子,嘴巴凑到她的耳边。这一次,米强真的要回来啦!

  陈戎重新低下头,后背弓起很高。少顷,她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抹抹嘴角,站起来。我们回家吧苏佩!她打一个酒嗝,身体软进苏佩怀里。

 

  苏佩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陈戎收拾自己的东西。一个月以前她曾这样做过,那时米强所代表的,仅仅是一个男人的名字。然现在不同。现在,米强将代表一个活生生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她的男人——她的父母的女婿——她将来的孩子的父亲——所以,陈戎必须从她的生活里消失。

  她不可能留下陈戎。既不敢,也不想。自接到米强电话,她的所有心思,便只剩下了他。陈戎从此变得无关紧要,她们的插曲,不管有多热烈,婉转,都将到此为止。也只能到此为止。也必须到此为止。现在该奏响她和米强的主旋律了,并且,他们的主旋律,必将奏完最后一个音符。

  陈戎站在苏佩面前,歪着脑袋,笑。

  睡衣带上了吗?苏佩问她。

  没有。陈戎说。

  带上吧!很适合你……

  是你的。

  送你。

  我不需要。

  生我气?

  没有。换上我,也会这么做……

  其实陈戎,我真的想留下你。可是请相信我,米强迟早会发现的……他很敏感……并且以后,我想过一个女人正常的生活……我不是说那样不好,我很快乐……只是我不想愧对米强……

  我理解你。

  这几个月的房费,我都装到这个信封里了……当我送你……

  谢谢。

  你还可以给我打电话……

  需要的话,也许。

  约我吃饭……或者喝酒……

  也许吧。

  陈戎……

  还有事吗?

  陈戎……真的,对不起……我是一个自私的女人,我做不到不顾一切……

  陈戎抿抿嘴唇,凄然一笑,转身走下楼梯。她的皮鞋将楼梯踏出“咚咚咚咚”的声音,节奏缓慢并且忧伤。苏佩在沙发上呆坐很久,突然冲上阳台,见陈戎站在一棵“丫”字形的梧桐树下面抽烟。旅行箱倒在稍远处,一条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流浪狗围着她好奇地转。一片枯叶落上她的头顶,她抬手摘掉,又一片枯叶落上她的头顶。她不动。久久不动。如同一尊雕塑。好几次苏佩几乎坚持不住,她想冲下楼去,她想跟陈戎说对不起对不起,或者,就站在阳台上,给她拨一个电话,然后冲电话说,抬头……看到我了吗?突然陈戎举起手,伸出食手指,轻轻晃,轻轻晃。——她知道苏佩在看她。她用晃动的手指向苏佩表达一种无奈,一种谅解,一种留恋,一种绝情,或者,一种无所谓。宽松的袖口滑至她的肘弯,她的胳膊如同一段柔软的剥去青皮的藤。

  那夜里,苏佩一直坐在电脑前,等待米强回来。她想象着米强的模样,可是有时候,米强的五官突然变得模糊,再清晰时,便会成为陈戎的模样。苏佩摇摇头,陈戎就消失了,微笑着的米强顽强地回归。可是很快,陈戎再一次出现,将笑意盈盈的米强粗暴地赶走。苏佩关掉电脑,来到卧室,她死死盯住米强的照片,她想让米强的模样占据她的内心。然照片上的米强再一次变得模糊,再一次变成陈戎。陈戎眯着眼,抽着烟,宽大的睡衣将修长的身体裹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

  米强果然苍老了很多。他与苏佩拥抱热吻,苏佩再一次尝到久违的男人的气息。然后,他安静地喝着苏佩为他煮好的咖啡,苏佩看到,他右手的小指奇怪地翘着,如同京戏里的青衣。工伤,回不过弯儿了。米强笑笑说,公司赔了钱的。他将咖啡杯推到一边,走向浴室。早点休息吧!他说。到浴室门口,又回头,冲苏佩挤挤眼睛。今晚我要释放我四年的积蓄!

  他在用一种极其平静的方式与苏佩调情。然他不应该如此。他该将苏佩抱起甚至扛起,每间屋子转遍,然后,剥光她的衣服,用粗砺的满是胡茬的下巴蹭着苏佩的脸和乳房,然后粗暴地将她进入,犁开他久违的散发出酱香的土地。他不必洗澡。四年没有见到妻子,哪怕他像猪一样臭,苏佩也会渴望他,接纳他,配合他,服侍她。可是他没有。他要洗澡。他要洗得干干净净。他理智得可怕。苏佩变成他的情人,他的女皇,他的客户,他的天使——却唯独不是他的妻子。苏佩将床铺好,顺手捻去一根长发。她不知道这是她的长发,还是陈戎的长发。她脱掉睡衣,爬上床,想了想,又起身,赤裸身子走进浴室。她说她想为米强搓搓后背,她说她希望米强洗掉有关韩国的一切。她看到米强变得不安,虽然他将一只手捂上苏佩的乳房,虽然他拉过苏佩的手捂上他的小腹,然他仍然疲软。那一刻苏佩迎来天崩地裂般的悲哀。她想也许,她所有的猜测都是正确的。面前的米强根本不像一位离开妻子近四年的男人,他的饥渴的表情与冷淡的身体极不协调。——她的米强,表现得极为可疑。

  而当米强将她进入,她所熟悉的快乐终于强烈地回归。是这样。面前的米强仍然是四年之前的米强。她熟悉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每一声喘息,每一寸温暖的肌肤。他是她的男人。他只是她的男人。她是他的女人。她只是他的女人。只有他与她,能够达到真正的无与伦比的交融。她静静地躺在米强身边,她庆幸米强能够及时回来,陈戎能够及时离开。她庆幸她的生活再一次回到四年以前——安稳,静好,可以枕着男人的胳膊入眠。她喜欢并且迷恋这样的生活。

  米强伤残的小指,缘于一次事故。米强说,小指落在地上,如同蜥蜴的尾巴一样抖动。虽然终于接上,但基本只是摆设,不仅用不上力气,而且总是怪模怪样地翘着,就像女人。还好断的只是小指,米强笑着说,如果是命根子,就毁了。说着话,一只手在苏佩的乳房上轻轻揉捏。苏佩咯咯笑着,身体扭动,牙齿切上他的肩膀。——他们已经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之间,米强去洗手间两次,苏佩去洗手间两次,去厨房一次。她在冰箱里囤积了大量的食品,她知道她和米强将会在床上度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米强决定开一家礼品公司。他给苏佩介绍他的生意伙伴,那是一位高挑漂亮的女人。女人的身边坐着她的先生,两个男人一见如故,称兄道弟。打工时认识的,米强说,她在韩国开着一个很大的中国餐馆。于是苏佩从餐馆想到厨房,从厨房想到菜刀,从菜刀想到米强的断指。苏佩说假如我反对呢?米强说假如你反对,我就换一个合伙人。苏佩说我要你换个丑的。米强说,当然。苏佩说,换个男人。米强说,遵命。苏佩说那干脆别找合伙人了。米强说你给我投资?苏佩说你去银行贷款吧!米强说,行得通?苏佩说怎么行不通?房子押出去就行。米强说,好,我试试。苏佩说真不和那个女人合伙了?米强说你不是反对吗?苏佩就笑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女人携老公前往,米强携她前往,两个男人推杯换盏,米强对她百依百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苏佩的小说进展顺利,米强的公司按部就班,假如日子这样继续下去,苏佩也许会将陈戎彻底忘掉。虽然有时候,白天或者夜里,现实或者梦境里,苏佩也会想起陈戎甚至想念陈戎,然那想念丝丝缕缕,飘飘缈缈,浅浅淡淡,当苏佩忙起来,当米强回来,她就会将那些丝丝缕缕飘飘缈缈浅浅淡淡果断地甩开——陈戎曾经在米强不在的时候替代过他,现在,陈戎应该也必须为米强让路。

  可是那天夜里,当她突然接到陈戎的电话,她在刹那之间便乱了方寸。救救我,陈戎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太空,我好像就要死了。

  陈戎好像就要死了。她蜷着身子跪在地上,身边一滩夹带血丝的呕吐物。苏佩与米强赶到时候,她正挣扎着去取一杯水。水杯握到手里,又滑下,跌得粉碎,锋利的碎片划伤她的小腿。看到苏佩,她笑了。她说妹妹,我知道你会来。

  是一间很小的屋子。床、茶几、沙发们挤在一起,沙发上,扔着一件淡紫色睡衣。是和苏佩那件一模一样的睡衣,质地柔软,宽松并且时尚。看到睡衣苏佩就哭了,她一边哭一边让米强背上陈戎,又抓了睡衣披到陈戎身上。她碰触到陈戎冰冷的后背,她想到那个阳光清冷的早晨。

  急性胃炎。医院里熬过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陈戎就能够又说又笑了。她说感谢苏佩和米强及时杀到,否则的话,她也许看不到今天的阳光。

  她请苏佩和米强去一个粥馆吃饭。饭间她问苏佩能不能喝点酒,苏佩说胃炎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以后尽量少喝酒。陈戎说晚上不喝点酒,怎么睡得着?

  不如先搬来一起住吧!米强看着陈戎,说,苏佩跟我说起过你,说那段时间你一直在照顾她,特别是家里失盗那天晚上,如果不是你在旁边……

  陈戎姐有她自己的生活,苏佩插嘴道,她不想被人打扰。

  不过住在一起,怎么会打扰呢?米强说,公司走上正轨,说不定我会经常出差,有她在,正好可以陪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苏佩说,你在韩国四年,谁陪过我?

  米强皱皱眉头。你怎么这样呢?他将苏佩拉到一边,说,陈戎现在需要人照顾,你看不出来?

  陈戎远远地看着他们,耸耸肩膀,笑。苏佩说你愿意搬过来一起住?陈戎说当然,我喜欢住不花钱的房子。苏佩说那你可不准乱来啊!米强就笑了。他说你认为我在纳妾吗?

  后来苏佩不止一次地想,也许她咬咬牙,狠狠心,事情就过去了。可是她没有。后来陈戎说,当苏佩征求她意见的时候,眼神里甚至藏着一种隐约的期盼。于是在飘着雪花的冬日黄昏,陈戎再一次成为苏佩的房客。

  最初一段时间,一切安然无事。米强出去跑生意,陈戎去公司上班,苏佩闷在电脑前写小说。逢双休日,陈戎或者躲进卧室读书听音乐,或者替苏佩打扫屋子,或者出去跟她的朋友喝酒聊天,有时候,午后的一点时间,她会陪苏佩喝掉一壶茶。两个人坐在阳台上,几乎一言不发,偶尔对视,多是面无表情或者微微一笑,直将一壶浓茶泡成清水。然后,苏佩回书房写作,陈戎则回卧室睡午觉。再浓的茶对陈戎的睡眠也没有影响,她说她的前世或许是一只只懂睡觉的乌龟。然夜里,当苏佩和米强在床上缠绵,她知道,一墙之隔的陈戎肯定不会睡着。她每一声快乐并且压抑的呻吟都会渗进墙壁,然后从墙的那端渗出,重新排列组合,挤进苏佩的耳朵,再然后,呻吟在陈戎的耳朵里再一次排列,组合,搅拌,越放越大,越放越大,让她心旌飘扬,心乱如麻,辗转反侧,如卧针毡。

  苏佩认为这样有些残忍。陈戎是她的什么人?恋人?情人?性伴侣?曾经的恋人、情人或者性伴侣?不管是什么,陈戎日日与她相守,却没有机会与她肌肤相亲,她理解那样的感觉。大学时她曾疯狂地喜欢上一位男生,她什么都可以为他去做,包括献出自己花蕾般的身体。他们天天粘在一起,可是她没有任何机会。是男生不给她机会,她拥抱他,可以,再进一步,不可以。她解开一粒钮扣,他帮她系上;她拉开拉链,他帮她拉上;她褪下衣裙,他帮她穿上。她问为什么,他只笑不答。她伤心,绝望,自卑,然后,就分了,再然后,毕业了,从此杳无音讯。去年一个黄昏,在街边花园,突然遇见他,说起过去,他表情凄然。其实,我性无能。他看着正在稍远处玩耍的女儿,说,大学时就是,现在仍然是。她喊女儿过来,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说,我妻子的。那天苏佩整夜未眠,为他忧伤,更为他的妻子忧伤。没有性爱的女人必然是干燥的,干涩的,干瘪的,干渴的,干涸的,干裂的,白天里可能光彩照人,然夜里,苏佩知道,女人就会变成沙漠,变成河床,变成沙漠里的枯树,变成河床上的砂粒,变成一条忧伤的风干的死去多年的响尾蛇。

  可是陈戎到底犯了什么错呢?陈戎什么错也没有犯。在夜里,陈戎也是一片沙漠,一个河床,一条风干的蛇。陈戎曾给过她很多快乐,其实,所有给她快乐的人,都应该珍惜,都应该感谢。

  陈戎与米强混熟,渐渐变得不拘小节。她穿着睡衣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暗花流动,袅袅婷婷,胸前的一抹雪白刺得苏佩睁不开眼睛。苏佩悄悄拉她过来,说,你注意点。陈戎说,好的。整好衣领,沙发上坐下,却又翘起腿,白生生的大腿在米强面前一览无余。米强咽一口唾沫,起身,跟陈戎道声晚安,一个人逃进卧室。苏佩听见他在卧室里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进去,见他用被子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掀开被子看,他的私处正狂热地翘起,粗度惊人,角度险峻,其色亮泽,其形丑陋。米强嘿嘿笑着,又跃起,夸张地抱紧苏佩,粗鲁地剥着她的睡衣。苏佩说,放手。米强剥得更急。苏佩说,你放手。米强干脆将下体紧紧贴上来。苏佩说,你想要的不是我。米强不理她,将她摔倒在床,沉重的身体压了上去。那天的苏佩极不配合,她两腿夹紧,双手护胸,让心急火燎的米强终未得手。客厅灯光明亮,陈戎在沙发上安静地坐着,电视机的音量开得很大。苏佩从卧室里出来,经过陈戎面前,说,不要脸吗?陈戎盯着她,面无表情。待苏佩从洗手间出来,陈戎已经不见。苏佩在门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听到屋子里似乎传来陈戎嘤嘤的哭声。再细听,哭声似乎消失,又似乎根本没有哭声。回到卧室,米强正躺在床上抽烟,苏佩抢下烟,连同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扔出窗外。米强说你犯什么神经?苏佩说你今天晚上该去陈戎的房间睡觉!

  第二天陈戎给苏佩道歉,说她绝不是有意的。我跟你说过的,陈戎说,我不喜欢男人。苏佩说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可是你喜欢男人直勾勾地盯着你看。陈戎笑笑,转身走进厨房。苏佩跟进去,说,你是不是特别不喜欢我和米强做爱?陈戎再笑笑,将洗好的黄豆倒进豆浆机。苏佩说再这样下去的话,咱们三个都得疯掉不可!

  那我搬走?

  这可是你说的。

  苏佩,其实你没有权力这样对我。

  我没怎么对你。

  陈戎再笑。

  昨天我想了一夜,我想,吃完这顿早饭,你就走吧。苏佩说,你走,于你于我,都好……算我求你……本以为我们真的可以相安无事,本以为真像米强说的那样,你来,我可以照顾你……可是我错了陈戎……我们都错了……或许我们能够相安无事,但米强不能……我理解米强,你很漂亮,很性感……

  你在为自己找借口。其实苏佩,我们可以回到以前……

  什么以前?

  米强回来以前……

  不可能。我和你不一样,我需要男人……

  你更需要女人……

  我需要男人。我是个正常的女人……

  我也是正常的女人。所有的女人都是正常的女人。所有的拉拉都是正常的女人。陈戎转过身来,说,我们都是拉拉……

  我不是。

  你是!

  我不是!

  陈戎探身将苏佩抱住。苏佩惊怔片刻,试图挣脱,却被她抱得更紧。苏佩开始拼命挣扎,几近疯狂。她腾出一只手,扎进陈戎的睡衣,长长的尖锐的指甲在陈戎的后背上犁开一条笔直的沟渠。她仰起头,猛地撞向陈戎,她看到陈戎的鼻孔霎时流出殷红的鲜血。陈戎盯住她的眼睛,将她拦腰抱起,又将她摔倒在地,两个人从厨房滚到客厅,又从客厅滚回厨房。陈戎用膝盖将苏佩紧紧顶住,居高临下地看住她,不说话。一滴血从她的下巴滴落苏佩的眉心,苏佩感觉那滴血就像溅进热锅里的水珠,翻滚,跳跃,旋转,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不见。

  我需要你。陈戎说。

  放手!

  你也需要我。

  放手啊!

  两个人再一次翻滚起来。尤如两条青虫,两尾毒蛇,两只晰蜴,两个同时失去蚌壳的河蚌。她们的睡衣在翻滚中滑落,她们的表情在扭打中狂热,她们的呼吸在撕咬中急促,她们的身体在剧烈的碰撞中变得滚烫。终于苏佩迎向陈戎,牙齿咬住陈戎的舌头。她的嘴里即刻泛起甜丝丝的味道,她不知道那到底是陈戎的口水还是自己的口水,是陈戎的血水还是自己的血水。她将那些甜丝丝的口水或者血水吞下,她尝到女人之间的芳香和快乐。她的舌尖轻弹着陈戎的牙齿,她用颈部的肌肤感觉着陈戎光洁滑润的下巴。她闭上眼睛,她看到雪花,柳絮,尘埃,凤凰,淡紫色的炊烟,暗红色的太阳……她感到壮烈的排山倒海般的幸福。

  她们在豆浆机的音乐声里尽情纠缠。她们彼此抚摸,念着对方的名字,又用嘴唇轻轻吻去对方的泪水。茶几上的百合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阳光涌进屋子,气浪般翻滚弥漫。音乐声有始无终,窗外飘起了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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