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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春草很晚才睡着。也许因为陌生的环境,也许因为苏菲的咖啡。
洪老爷终于又可以拥着光溜溜的春草嗅她。尽管房门的隔音效果并不理想,可是洪老爷的还是把鼻子吸出很大的声音。他的鼻尖轻轻碰触着春草滑腻的玉一般的肌肤,表情贪婪并且享受。几天来的车马劳顿似乎在转霎间一扫而光,芬芳的甜丝丝的春草让洪老爷安静并且幸福。那是极美妙的一夜,他们的身边没有金枝,没有虹梅,没有了慕,没有毛黎,没有洪豹洪平洪安,没有阿芳小翠秀秀,没有所有不安、戒备或者嫉妒的目光。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洪老爷。她是属于洪老爷的,她希望洪老爷将她享用。
白天洪老爷和洪龙一起出去,一整天都没有回来。李壮被洪老爷留在家里休息,他说上海这地方没有人认识他,加上有洪龙陪伴,安全得很。苏菲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她给春草打着手势,大意是因为昨天太过匆忙,没有好好准备所以有些怠慢,今晚得好好补偿一下。春草的袖子卷起很高,却仍然帮不上什么忙。这时外面传来歌声,歌声不大,节奏强烈,歌词一句也听不清楚。歌声让正忙着的苏菲停下手中的活儿,她斜着耳朵听了一会儿,竟跟着轻轻地跟着哼唱起来: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尽管怪声怪气,吐字却异常清晰。看春草吃惊的样子,苏菲比划着告诉她,是洪龙,洪龙。春草知道她想告诉她这首歌是洪龙教给她唱的。这首歌春草以前也唱过,是娘教她的,歌词却完全不是这样。苏菲接着说,雅克兄弟,雅克兄弟。似乎是想告诉春草,这首歌她们在法国也唱,不过歌名是《雅克兄弟》。
春草在厨房里站得有些累了,就去阳台上走了走。上海的风景与黄土镇完全不同,如果说上海是一个大村子,那么黄土镇连一粒细小的尘埃都算不上。那么,洪家沟算什么呢?洪家大宅算什么呢?洪老爷和春草又算什么呢?眼前的一切突然让春草顿生几分伤感。还有那首《雅克兄弟》,不知为什么,春草总感觉那首歌具有某种摧毁一切的力量。当然,也包括眼前的上海。
李壮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他背着两手,身子站得笔直。春草回头看他,扑噗一声笑了,她说你把这里当洪家大宅呢!李壮不安地说老爷和太太这么看重我,来时的路上,我却没能保护好你们。春草说老爷都说过不怪你,那件事那样突然……李壮笑一笑,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当他再一次将头抬起时,突然迅速岔开了话题。他认真地问春草,五太太真不认识马驹?
春草感觉到事情的蹊跷了。这是李壮第二次问他。这个马驹,这个双乳山上年轻的匪,肯定与她有着某种暗潜的关系。
马驹曾经是我家的长工。我爹他叫李财主——李财主是他的外号,他根本不是财主——五太太您是认识的。马驹小时候要饭要到我家,都是快死的人了,是我爹救了他。不但救了他,还请了黄老先生给他看病,并留下他当成我家的长工。其实我家根本用不着长工,我爹他常常大半年不吃一口干饭,怎么舍得雇长工呢?我爹是看他可怜,五太太您知道,我爹是一个善良的人。我爹把马驹当亲生儿子一样对待,他对我和我弟李牛,都没有这样好过。可是马驹喜欢上您——这件事您可能不知道——可是他真的喜欢上您。您不知道他有多么喜欢您,他睡觉时,常常喊出您的名子。他常常在我家院子里吹琐呐,他常吹的曲子叫《霜林染》。您不知道你嫁给老爷那天,他喝下多少酒,流下多少眼泪。那天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地喊叫,都是些对老爷不敬的话。几天以后双乳山的王胡子带着几个匪来到我家,王胡子本想劫我家的钱,据说那段时间他常常下山,用劫到的钱买枪买炮,以便寻找机会偷袭洪家大宅。他来到我家,马驹就跟着他上山了。王胡子本不想带他走,可是他不但把我家藏钱的地方指给了王胡子,还把我和我爹痛打一顿。我爹被他打死了。我命大,活下来了。可是我脸上的伤,都是他打的。李壮指了指他脸上蜘蛛网一般的伤痕,接着说,马驹上山,就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某一天当王胡子真的袭击洪家大宅,他好亲自杀死洪老爷。这些事,我不敢跟老爷说。跟您说,只是想让您提醒老爷一声,对山匪王胡子,还是提防一些好。他们没什么大的本事,可是他们会拼命。像老爷这种地位,像洪家这种地位,什么也不用怕,就是怕别人跟你拼命。我到洪家,就为了某一天能够亲手把马驹宰了,就是为了保护老爷的安全……也许是我多虑了……五太太您先忙着……
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在李家沟,有一位叫做马驹的后生喜欢上她,可是她嫁给了洪老爷,所以那个叫马驹的后生就上了山,当了匪。不仅如此,为了上山,他还打死了他的救命恩人。可是,他与洪老爷之间有仇恨吗?年轻的后生让春草搞不懂。
春草努力回忆着那个叫做马驹的后生的样子,可是那张脸在她的脑子里模糊不清。
洪老爷和洪龙回来的时候,春草还在想着这件事。整个下午她魂不守舍,咖啡杯倾倒过好几次。吃完晚饭以后,几个人坐在客厅里聊天,李壮仍然在靠近门口的位置站得笔直。洪老爷懒得再说他,就任他在那里站着。那时洪老爷正在喝一杯茶,茶有些烫,他一边喝一边转动着茶杯,嘴里嘶嘶有声。春草盯着洪老爷的嘴看了一会儿,走过去,悄悄地对洪老爷说,您的牙床上沾了一粒米。洪老爷用舌头舔一下牙床,问春草,还在吗?春草说,还在。洪老爷又用舌头仔细地舔一下牙床。突然他愣住了,大张着嘴,舌头顶住牙床,久久不动。今天晚上没吃米饭,哪里来的米粒?他喃喃自语,然后跌跌撞撞地冲进卫生间。过了很久他才从卫生间里走出来,重新走出来的他表情起伏不定。他对盯住他的一屋子人说,奇怪啊,我的嘴里竟然长出了一颗新牙。他努力抑制着兴奋与惶恐,可是他抑制不住声音的颤抖。
每个人都没有说话。没有人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没有人知道这时候应该高兴还是恐惧。洪老爷坐在沙发上,舌尖一下一下地轻点着那颗刚刚钻出来的小牙。那颗牙齿长在牙床上,长在一颗牙齿的上方。那颗牙齿仍然坚固,可是另一颗牙已经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它像一株刚刚露出地面的孱弱芽苗或者一粒刚刚裂开的种子,它娇嫩无比,象征着一种梦幻般的美好或者邪恶。
奇怪啊,怎么会长出一颗牙齿呢?洪老爷盯着春草,口中念念有声。那是春草嫁到洪家以后听到洪老爷说话最多的一天,他的话只有这样一句,却不厌其烦地重复。终于他口干舌燥,嗓音变得沙哑。他喝一口水,然后便闭上嘴。那是真正地闭上了嘴,那天晚上,他再也没说一句话。
他更加贪婪地吮吸着娇美的春草。春草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被他吸得飘扬起来,像一片呼啦啦的旗帜。他嗅着春草的脸,脖子,乳房,肚脐,小腹,髋骨,膝盖,小腿,脚踝,甚至脚趾。他刚刚理过的脑袋像扫雷仪般在春草的身体上扫来扫去。他的喉咙里咕咕作响,他把春草的酒曲气息就着自己的唾液吞下去。春草感觉两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她的胸脯,她可以用肌肤尝到洪老爷的咸。突然春草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他拥住洪老爷,身体像一只弓般绷紧。洪老爷的喘息于是加重,他全身都在颤粟。
第二天洪老爷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来一面镜子,看那颗尖尖白白的牙齿。似乎牙齿露出牙床的部分更多,洪老爷满意地点头。然后他去厨房端来两杯咖啡,并把其中一杯递给仍然倚坐在床头的春草。他对春草说,真返老还童了?他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现在他再一次变成原来的洪老爷。春草笑笑说,黄老先生没有骗您。洪老爷紧挨着春草坐下,说,这对你,不公平。
不公平?春草被咖啡烫了一下。
难道你不这样以为?
我希望老爷长命百岁。
可是,就算真长命百岁,也不过剩下二十年。
老爷还会更长寿的。
人总有一死。洪老爷凄然一笑说,就算真的生出黑发,长出牙齿,又能怎么样呢?就算从头再活,又能怎么样呢?到最后横竖还是个死。只是你春草陪了我这么多年,我却不能给你什么。
我什么也不要。春草的头靠上洪老爷的肩膀,我只要老爷长命百岁。
如果我真活到一百岁,你还得给我当二十年的药。
我情愿。
可是假如我今天死了,你今天就自由了。
老爷不要乱说。春草紧张地把一根手根摁上洪老爷的嘴唇,我不要您死。我只要您长命百岁。
洪老爷站起来,以手为梳,轻轻地梳着自己的头。也许整个洪家大宅里,只有你真是这么想的。他叹一口气说。
他的话把春草吓了一跳。不是的,她急忙为其他人辩解,洪家所有人都希望老爷能够长命百岁呢。
洪老爷轻轻地笑了。他一边笑一边用舌头舔着那颗刚刚长出来的牙齿。知道我们为什么来上海吗?他的神色突然变得郑重。
为什么?
因为要打仗了。是北伐军。他们会一路向北,有可能一直打到黄土镇。
真的会打到黄土镇吗?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打仗跟洪家大宅有什么关系?
万一有关系呢?万一有关系,那么,洪家大宅所有人都要遭殃。——只有是战争,就跟所有人都有关系。
可是这跟我们来上海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得赶在北伐军打过去之前,搬到上海来。
搬到上海来?
是。
所有人?
所有人。
房子和生意呢?
房子先不去管,生意先扔一扔。等时局平稳了,我们再回去。有些事情真是很奇怪,洪家没几个人希望我长寿——你不用替他们说话,春草,我知道你善良,可是我什么都明白——洪家没有几个人希望我长寿,可是在这时候,我必须救他们,把他们全部接到上海来……包括那些厨子,轿夫,丫鬟,洪家所有的人……如果我死了,说不定洪家明天就会遭到一场灾难……毛黎或许能够接替我,可是他是旁人……洪豹?他败家还差不多……所以春草,我不能死,也不能老……哪怕我想老,我也不能老;哪怕我想死,我也不能死……因为我是洪老爷,我没有老去和死去的资格和权力……可是我现在真的老了,春草,我真的老了……我长出黑头发,发出新牙,可是我真的老了……昨夜里,我想要你,可是没有成功……
老爷,您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不为什么,春草,我早就想跟你说了。我们明天就回去……洪龙已经替我们买好了车票。等回到洪家,我就不能跟你说这些了。春草,如果我死了,洪家的家产,会有你的一份……
你不要说这些,老爷,我什么也不要……
你必须要。
我不要。
你得要。
老爷,我们去吃饭吧!苏菲、大少爷和李壮在客厅等着我们呢。春草把头从洪老爷的肩膀移开。
好的,洪老爷放下咖啡杯说,我们去吃饭。
十二
洪家大宅上上下下五十多口子想在几天之内全部搬到上海,绝对是一个繁复浩大的工程。
还不仅仅是人的问题。洪家的生意,几乎全在镇上和县上。还有洪家沟的土地,还有土地上生长着的大片的即将成熟的散着迷人幽香的罂粟。假如洪家真要搬去上海,那么,洪家无疑会元气大伤。
可是洪老爷管不了这么多了。他对春草说,洪家大宅的五十多条人命比什么都重要啊!
离开上海之前,洪老爷让洪龙找来笔墨,他伏在桌子上,写满了一页纸。然后他告诉春草说,这上面写着我要分给你的财产,你自己好好收着,万一哪一天我突然不在了,没留下任何话,你就把这张纸拿给洪豹或者毛黎看。春草目光闪躲,连连向后退着,不去接那张纸。春草说我不识字的,我什么财产也不要。洪老爷说,你应该有一份。不但你有一份,你的丫鬟都有一份。春草摇着头固执地说,我不要任何财产,我只要老爷长命百岁。洪老爷只好把那张纸对折,递到洪龙手里。你先替她收着,洪老爷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万一有什么突然的遭际,你替她做主。洪龙说,这样好吗?洪老爷说,有什么不好?——就算我活到一千岁,也会有死那一天。不能把这东西给家里其他人看,不然的话,就乱套了。
那天上午洪龙和洪老爷又做了一次的长谈。所谈的内容已经非常具体,比如在上海哪里买房,哪里置地,洪家大宅的头一批人来了,先住在哪里,等等。洪龙似乎胸有成竹,他肯定地对洪老爷说,这点事,我还是可以办好的。
春草和苏菲坐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眼泪汪汪地告别。苏菲已经能够很清楚地叫出春草的名子,她还学会了一句中国话,她对春草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
春草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点点头。是的,她擦擦眼泪说,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