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流公寓的魂灵头》

枕流公寓，英文名字BROOKSIDE，溪岸的意思。到了中文，翻译成“枕流”，取枕着流水入眠的意境，文雅熨贴，又比如古琴，且远且深且秀丽。

英国式的房子，英国式的小电梯。因为伦敦是雾都，没有考虑到阳光，窗户做得小，加了百叶窗，阳台又凹在里面，壁炉是有的，却是虚掷在那边，成了摆设。暮秋的天气里，走廊上，已然冬天一般，阴阴的冷气，恨没有揣了裘皮子来抵挡。

据李鸿章的亲戚回忆，枕流公寓和丁香花园是一起购得的。

李鸿章的小儿子李经迈系姨太太所生。幼年羸弱，李鸿章对人讲：“这孩子长得这么小，将来恐难自立，这些房产归其食用吧。我的孩子笨，收房租还是会收的吧！”

李鸿章的后代都是吃祖上遗产的。比如张爱玲的父亲亦是靠了房租过着奢侈的生活的。女孩子是要嫁出去的，所以不给房子不给地，只拣了宫廷里值钱的东西，一箱一箱的任了性子去拿。张爱玲的母亲如斯，盛宣怀家的女子亦是如斯。

当年张爱玲病了一般的爱上胡兰成，踩着绣花鞋去枕流公寓对面的美丽园。美丽园里，住着胡兰成的妻子全慧文和子女，还有非妾非友、身份难以理清的舞女英娣。这种光景，久坐自然诸般的不便。恰边上一个俱乐部，游泳池、网球场、咖啡厅。每张爱玲胡兰成去那里，定规捡了靠窗的位置。因面对着自家的产业，锦心绣口之间，亦讲如何在小说《孽海花》里寻找前辈李鸿章与张佩纶的桥段。

20世纪30年代，枕流公寓当属上海一流住宅。

枕流公寓里住过许多名流。比如老上海的“金嗓子”周璇。房子住的高级，生活还是简朴的。电车票，有四分钱和五分钱之分。为了省钱，周旋总买四分钱的车票，剩下的路，靠了脚来走。一双高跟鞋，柏油路上一径的过去，居然不晓得辛苦。她在这个公寓里发病，神情迷乱，被送进医院，再也没有回来。可怜梳妆台上的胭脂香水亦来不及拿去。

丧事过后，周旋的物件逐渐被清理与归置，只留得两盏吊灯。一盏圆球，一盏玉兰花瓣，蒙砂玻璃，黄铜链索，吊在天花板上，有一种深的失落留在那里。

1959年，周先生一家搬进来。知道是周旋的故居，一直珍惜，不敢挪动分毫。

再说越剧名流傅全香，仰慕者无数，却不懂得将那个绣球抛了给谁是好。磕磕绊绊，兜兜转转，终于为情所动，于这里完成了婚礼。

不久，田汉夫妇到枕流公寓玩。

许是公寓的氛围给了田汉一些个暗示。田汉对傅全香说：我要塑造一个美丽的鬼给你演。

傅全香问：舞台上可以演鬼吗？

田汉说：鬼是浪漫的东西。

果然，田汉给傅全香写了《情探》。

傅全香在这个剧本里，真正地体会到了鬼魂的飘忽和美感。

小说《上海早晨》的作者周而复亦是这里的居民。去北京任职，住在四合院，却道还是枕流公寓舒适。不愿陌生人进入自己的私人空间，竟请求老友柯灵住过来。因 柯灵的夫人不甚喜欢太大的房子，权且作罢。

读大学的时候，偏爱文艺理论。专业书的作者是以群。课讲完的那一天，老师说，以群先生是从枕流公寓跳下去死了的。以群的女儿是话剧演员。以群死后，她成了一个忧郁的美女。不敢住在这里，觉得鬼气，去香港投奔亲戚，清高，没有舒淇的决绝，不肯拍脱戏，也不参加选美，一直没有红出来。

华东师范大学有书生，读的是文学，亦住枕流公寓。

一个晚上，朋友去他家聊天。他忽然想起说：“活着，很没有生趣。”

断电了，他点起一支白蜡。蜡烛烧到一半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朋友起身告辞。大约是后半夜吧，书生从四楼的窗子跳下去，落在车棚上。扫路工发现他的时候，衣服上还留着那天清晨的露水。

朋友接到消息，扼腕良久，悔到肠清，觉得应该陪他到天亮的。只是人已经去了，说什么都是晚了的。

去过那里的人都说，枕流公寓如果能多一点阳光就好了。[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