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后，大家使用疲劳消除器并服下药丸，为下午的课程做好准备。下午全是心理学课程。我们被莫名其妙地施加了催眠术，我们产生了各种心情：成功的激动、失败的沮丧痛苦、业务无进展的苦恼，孤独感，甚至还有失恋。我们必须集中全力克制自己，使自己的神经锻炼得如同钢缆。人类的种种欲望我们都渐渐淡薄，只剩下一个欲望：不屈不挠地实现自己的目标。我们是活的电脑，人和电脑不具备的能力我们都有。

我可以叙述一下某次心理学课程：我被暗示已有了相好。她从薄纱般的雾中飘来。她轻轻托起我的下巴。她嫣红的嘴唇、玉脂的肌肤、秀丽端庄的身体使我心荡神摇。“亲爱的汶，你为什么有股淡淡的忧愁？”“哦，那是因为思念你。”“真的吗？”她的头从我胸前抬起，流苏般的黑发下有一张皎好的脸，闪亮的眸子里有一天灿烂的星光。我克制不住，要去吻她。谁料她勃然色变：“就你这种没出息的人，也配……”她扬起手，我感到脸上火辣辣。我的自尊心受了打击。接着，我得到消息，外界正风传我同某某姑娘有染，我不由怒火中烧，委屈得几乎泪下。不久，我又被暗示，我的一位朋友业务上超过了我，一股酸溜溜的嫉意涌上心头。最后，是我苦心经营的一家商号破产的消息，简直令我心痛欲碎……

我就是这样在遐想的然而是逼真的社会坩埚中煎熬。我像预应力钢筋混凝土一样，事先承受了那么大的拉力，以至于我后来在丽菊遇到的困难和挫折简直如同儿戏。

当然，龙门学校有各种药品、现代化的医院、心理学医生和精神痛苦消除机，但我们毕竟是一步步过来的。我们得到的失败远远超过成功，许多儿童和少年被淘汰了，最坚强的人剩下来。我在想目前的教育和考试制度，过分地强调背书本，而离生活的现实多么远！

世界上只有一种学校的教学原则能同龙门学校相比较。

你也许能猜出来，那就是一切从实战出发的间谍学校……

“好了。关于我的学校你已经知道不少啦。我终于幸运地跳出了龙门。”他面带自豪地结束了自己的故事，颤抖的手拿出一张照片来：“看，这就是我们这届毕业生的合影”。他莫名其妙地苦笑着。

我认真地看了看照片：一个有莲蓬头的喷水池旁蹲着6个朝气勃勃的青年，其中两位还是姑娘。

“有多少孩子参加训练？”

“600。”

啊！我不禁重新看了一眼照片。如此高昂的代价，如此严格的制度，能跳过“龙门”的佼佼者，他们都是何等样的人物！我对我的偶像肃然起敬。

“培养我们共花费了6000万元。”他摸摸自己的头，那上面已经毛发疏落，一缕缕白发从黑发下露出来。他自我解嘲地说：“丽菊公司一年的利润额是3亿元，从经济上算，龙门学校的帐还划得来。”

“那你的应届毕业同学呢？”

“都死啦！”他平静地说。尽管他受过那么多的训练，口气中还是带着凄婉的腔调。

“为什么？”

他没有回答。

我的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落在茶几上。那里放着奇怪的药片，难道这药片……

两天后，他溘然长逝。据说，临终前，他极端痛苦。

我终于回想出来：就在这两年中，有许多企业和商业系统异军突起，在国民经济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我国的经济成功地起飞。在亿万人的努力之中，是否还隐隐闪出萧汶和他同学们的身影？

追悼会后，我们去送葬。我捧着萧汶的骨灰盒，在凛冽的寒风中沉重地一步步走向墓地。

我思绪万千。往事如电影一幕幕转换。

一道闪电划过脑畔，我怎么如此糊涂。

那怪味药丸不正是答案所在！它是一种生命的催化剂。它把维持一个人近百岁的生命之能在20年里耗光。这样，这个人就产生了远超于常人的智慧、勇毅和精神忍耐力。这个原理正是当年“青春”牌美容霜所使用的。

萧汶预支了自己的生命，完成了空前的伟业，能做到这一点，他需要何等样的牺牲精神！

每迈一步，我的心情便宛如铅坠。在新时代的献身者身边，我感到自己的卑微。

墓地到了。青松翠柏挺拔立在雪地上，显出一种永恒的肃穆和庄严。我把骨灰盒恭敬地放入大理石龛，对萧汶的遗像深鞠一躬。

伟人的离去总是留下难以弥补的巨大空间。寒风吹得我像枯叶一样抖动。我感到失去了依托，形影相吊。天上漠漠的彤云，使我的心情更加凄楚。

“和事业在一起，生命就发出光亮。”我想起萧汶常说的一句话。为什么有的人只工作了几年就永垂青史，而另一些人徒劳地走完了百岁的一生？世界上原本存在着形形色色的人，但伟大和平庸永远隔着一道龙门吗？

我知道该怎么办了。那就是吃下那瓶药片，或者，直接到那个鬼门关似的学校中去忍受超负荷的训练。

可是，人类的一切奋斗、血泪、牺牲，难道不是为了生活得更愉快、舒适、幸福？为了有甜的结果，必须有苦的手段，难道方法和目的就不能统一，人必须在两者中选择其一？

有时候精神依托于物质之中，幸福孕育在奋斗之中，像剑和它的鞘，但大多数场合并非如此，人做出了牺牲，而并未索取报酬。萧汶就选择了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