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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束从我的另一边溢过来的光亮照射到屈原圈成椭圆形的嘴角上,把他的脸映照得十分清晰和明亮。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复杂的神情,交织了希望和绝望,还有茫然。
我顺着他的目光向那束光亮的方向看去,又吃了一大惊。
在我的记忆中,那个方向应该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大型卖场的。每周一次我都会跑进去采购,买上大包小包的牛奶,鲜橙汁,苹果,蔬菜和鸡蛋,做饭给自己吃。有一次在排队付帐的时候,我曾经亲眼看见过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把手伸进了一个少妇的手袋,但我没有出声。走出卖场的时候我在旁边的小摊上还买了一缸金鱼,美丽的睡觉时也睁着眼睛、不需要爱情、也从不哭泣的金鱼。它们,是我的榜样。
而那天晚上出现在我眼前的却又成了一座寝宫。佳木茏葱,奇花闪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清溪泻雪,石桥三港,兽面衔吐。分明又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那种建筑。
我看见那个上官大夫正在跟一个大王模样的人说话。
大王派屈原制定宪令,本来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是现在屈原居功自傲,每每制出一条法令,就据为己功。还常常放话说,除了我还有谁能胜任呢?上官如此这般地对大王模样的人说。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我明白我为什么第一眼看到那个上官大夫就不舒服的原因了。原来他就是我从小就读过的历史书上那个陷害了屈原的上官。
不会的吧?楚王犹疑地说,三闾大夫不会是这样的人吧?
大王太信任他了。上官说,不知道大王有没有听说过,外人纷纷传言楚国国内“一个站王,一个坐王;一个屈王,一个怀王”呢。恐怕就是在我们楚人中,也有很多人心中有屈原而没有大王您啊。
我偷眼朝坐在我对面的屈原望去。他椭圆形的嘴角满是忧愁幽思之色。
三闾大夫。我居然会脱口而出这样称呼我对面的这个人,连我自己都有些讶异。有一点我一直觉得疑惑,楚王曾经那么信任你,他怎么就会听了一面之辞而疏远了你呢?
屈原抬头看了我一眼。他一直轻皱的眉头挑了几下,居然忽然流露出了那么点微笑的意思。他说,我知道你肯定看过那个叫作郭沫若的人写的《屈原》,他在里面说,是靳尚和楚王宠姬郑袖设计我调戏她的场景才使得楚王真正疏远了我。其实我相信事情并不是那么回事。你以为一国之君真会那么容易就轻信一个人的中伤吗?岳飞死后也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宋高宗就是相信秦桧而不相信他。我没法回答他。在这个世上,人心的疆域无以丈量,每颗心都是浩淼天地间的一个独立体,不断运动,不断演化,无可理解。楚王为什么疏远我,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屈原站了起来,在雨中缓缓地踱着。他的头发在刚才撞击那些街角的花草时给弄乱弄散了,这使得他看上去格外的憔悴。我的心头忽然一阵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时何地。
我听见自己问屈原说,既然你是三闾大夫吗?为什么会到这里来呢?
举世皆浊,而我独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所以我就来了。
既然众人皆醉,你为什么不跟着开怀畅饮?既然举世已浊,你又为什么不随波逐流?我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跟屈原的这番对话非常的熟悉,但我不知道这些话为什么会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听说,刚洗过澡的人必定要弹一弹帽子,振一振衣服。人又怎么能让自己干净的身体去受浊物的污染呢?我宁愿投身江中葬身鱼腹,也不愿让自己的皓皓之躯受世俗的污染呵。
屈原说完就纵身往花坛的积水中跳去。
我急忙伸手去拉,却又觉得没有什么拉的必要。我怔怔地呆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死了。我自杀了。一个声音在我耳畔响起。
我打了一个激灵。看着依然坐在眼前的屈原,我茫然无言。
朝饮木兰之堕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桎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屈原轻声吟唱着。
三闾大夫。我看着白衣飘飘宛如空谷幽兰的他说,你执着于个体道德的完善和情操的高洁,这固然是好事。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真的有自杀的必要吗?
有些人注定无法容忍精神的漂泊,没有信仰支撑的生命在其眼中不算人生。
可是,真的有什么信仰可以让人永远依靠永远仰视永远顶礼膜拜吗?
屈原沉默了下来。
雨下大了。从夹竹桃叶子上滑落的雨水滴滴答答的冲刷着折断了躯体的蜻蜓留下的血迹。
我不知道。良久之后,屈原终于说,我为什么自杀?为了楚国?为了被放逐?也许都不是。身体里有一种东西断裂后,也许就再难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你可以想见,那种从心脏里长出的信念,本是心血浇灌而成,如果要亲手把他从自己的肌体上撕下,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多么惨烈的事?怎么做都不过分了呵。
那么,又何如从一开始就不要那个信念呢?
屈原刚想再说什么,被一阵忽然传来的歌舞喧哗声打断了。
我和屈原同时朝那个方向看去。
这回我没有吃惊。那里原本该是我结束了一整天奔忙劳碌的工作之后常常会去坐一坐的一个小酒吧,昏黄的灯光在昏暗中摇曳、漆成黑色的墙上空空荡荡的很小很破的酒吧。我曾经在喧嚣的摇滚乐中和一个老朋友讨论理想和坚持,他大口地喝着啤酒说,整个世界重复机械无聊沉闷,人们都人潮汹涌闹哄哄地向前拥挤而行,你只能选择或者被人流裹挟而去,或者被人们践踏而过。你又坚持个什么?
但酒吧没有了,意料之中地又变成了一座豪华的院落。清流势如游龙,石栏系风灯,点点如银花雪浪;柳杏本已无花叶,却用绫绸花绢依势作成,每一株都悬灯数盏;连池中鸳鹭,也都是用螺蚌羽毛之类做成的。数百盏灯上下争辉,真如玻璃世界,珠宝乾坤。
厅中屈原那个有名的弟子宋玉正跟公子子兰他们边喝酒边欣赏歌舞。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我清晰地听见宋玉如此慨叹。
我指着他对屈原说,三闾大夫,其实你也完全可以像他这样的嘛。
一个人,或者平庸而幸运,或者卓越而不幸。你愿意选择什么呢?屈原说完就转身扬长而去。
更加浓重的夜色随之蓦然降临。屈原隐身在黑暗中,他的背影格外寂寥。
雨越下越大了。很久以来,这个城市一直都被溽热的暖湿气流笼罩,空气显得混混沌沌焦躁不安。人们被燥热驱赶着,火气冲天心不在焉。就在整个城市无计可施之际,雨降临了,及时给了昏沉沉的空气一个喘息的机会。风雨交加,雨丝密集拥挤着连成一片,在路灯的照耀下白茫茫的,冲刷着涤荡着炙人的暑气。我坐在那里,看着越来越大的暴雨,忽然为它的到来而感动。好像听谁说过,大自然万劫不变的道理,就在于它永远为活物的生存及时变更着它的节奏。
后来我无数次地回想起碰见屈原的那个傍晚,无数次地回想起屈原说过的话。但我一次都没有再碰到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