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文学/原创 |
1
别问我是谁?
我也不知道我是谁。
记得,我曾是个红衣女子。但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在一场不期而至的意外里,我被定格成现在的模样。但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我”了。我的美丽和青春都被一种特殊的方法蒸发,留在人间的,仅仅是个布满粗纤维的躯体。每天,一个女孩会指着我剖开的胸腹,介绍道:“这儿是肝,这儿是肺,这是子宫……”
你也许明白了,我便是她,那个博物馆里的人体标本。
但那是我吗?
我的美丽呢?青春呢?我明明知道,那一切已离我远去。在多年前的那电光般的一闪中,我不再是我。但不甘心的我,却不忍心抛下没被人爱过的躯体,虽然美丽已消失,但那是我活过的唯一证据。当然,我还有其他见证的,如手饰和衣物等,可它们都成了别人的。真正打着我烙印的,只是这亭亭玉立的少女身子。
但无着无落的我已没有了“我”,没人在乎我的存在,只有那女孩例外。每次,她进来时,总是对我示意:“又打搅你了。”出去时,说:“谢谢你的合作。”
就这样。
一拨拨的人来了,一拨拨的人走了,虽有许多人关注我的躯体------男人们总是偷偷地窥那羞处-----但他们的表情,都明白地告诉我:这是个尸体。尸体是没有灵魂的。你知道,从这博物馆建立至今,人们都这样想。没人知道,这个曾经美丽的躯体旁,会有个无着无落的不甘心的灵魂。
你知道网吗?万千条细细的绳子纵横密织成千万个桎梏,那鱼儿,就在里面跳呀跳呀,可无论它咋跳,也跳不出那柔柔的无处不在的力。后来,鱼儿就累了,终于放弃了跳,终于认命了。认命之后,它便没了生命。
也许你明白我说啥了。当千万人都想念“没有灵魂”时,那念想就织成了网。我是网中的鱼儿。我极力地跳呀,跳呀,我想告诉人们,我就是那个灵魂。可没人听得到。一日日,一年年,那网一直裹挟着我。后来,连我自己也认为:这世上,真没有灵魂的。
你知道,当我相信世上没灵魂时,我绝望了。那美丽的身体被制成了标本,可还有我。我明明是有感觉的呀!虽然我说出的话,谁也听不见――人类的耳朵需要声带的帮助。但我有思想。有思想的我,也该算个存在吧。不是有人说“我思故我在”吗?
但我终于疲惫了。因为一拨拨的人都在用无声的念头告诉我:这世上没有灵魂。记得当初,听到第一拨人这样念想时,我抗争,我甚至愤怒地发出一种波,你也可以理解为生物场;第二拨人这样念想时,我就想:随你说吧,对脑袋被浆成花岗岩的人,我懒得计较;但第三拨人这样想时,我就开始动摇。我想:这世上,真有灵魂吗?
那么,我是啥?
我惊恐地跑到镜子旁。我明明立在镜前,可镜中一片空白,啥也没有!我成了一阵风吗?那风,算不算灵魂?
记得那夜,我哭了。当你发觉自己是个巨大的虚无时,是否有过跟我一样的颤栗?
没人理睬一个没有肉体的女子――我还算不算女子呢?――的哭。我没有哭声,没有眼泪,但我在哭。我多想有哭声和泪水呀,可你知道,没有身体的依托,我仅仅是缕无助的风。
我渐渐被人们“没有灵魂”的念力消解了。我甚至也相信:这世上,没有灵魂。我渐渐渗入那冰冷的世界。我懒得再思考。
后来,在那个冰冷的所在,我甚至没听过“灵魂”一词。
我被所谓的科学消解了。
直到那天,一道闪电般的光芒激活了我。
2
那天,来了一拨人,据说是作家和学者。我不知道二者的区别。我的感觉里,这世上,只有男人和女人。男人爱看女标本,女人爱看男标本。想来,那作家和学者,也定然离不了这一套。果然,男人们最爱看的,仍是我的胸部和另一处。胸部已完全纤维化,另一处亦然。那天,你也看得很细,但你在想:“多美的女人,也不过是这样的构造。”你心里溢满了无常和沧桑。你很宁静。你拿着念珠,一晕晕光,涟漪般扩散着。
那女孩,仍在对我指戳:“肝在这儿,肺在这儿……”
忽然,你发问了:“灵魂在哪儿?”
女孩禁住了。另一人问:“真有灵魂吗?”你说:“有的。”你的语气很坚决。你知道,就在那一瞬,一道闪电般的光芒激活了我。
你是第一个在那所在肯定了有灵魂的人,而且,语气是那样决然。我觉得有种奇怪的变化发生了,“我”渐渐凸现了出来。先前那“群体念力”织成的网完全消失了。我清晰地感到了我的“实在”。
你抖了一下。我知道,你定然觉出了我的存在。于是,此后的某一天,你问女孩,那女子是怎样死的?她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别去知道。重要的,是如何善待你知道的。
你静静地出去了,我尾随而去。我多想和你谈谈灵魂问题呀。可你只顾和友人喧谈。我只好化成一只蝴蝶,绕着你一下下飞舞。你的朋友惊奇了;说:“瞧那蝴蝶。这回,会有个女孩喜欢你的。”
我害羞了,飞向远处。
3
人们终于走了。博物馆的大门关闭了,一切静了。我飘向一面镜子。自打我被世人弄疑惑的那天起,镜中就再也看不到我的影像。无论我如何翘首弄姿,镜中总是一片空白。你的坚信激活了我的坚信,我坚信有灵魂存在。果然,镜子里先是一片空白明净,渐渐涸渗出红唇的轮廓。……仅仅是个红唇的轮廓,但我还是惊喜了。相较于以前的一无所有,这红唇,多叫我惊喜呀。
你不知道,那一瞬,我是一种怎样的心情?我眼中的你,是能叫白骨长肉的恩人。是的,恩人。当世人用“没有灵魂”的念力消解了我时,你却告诉我灵魂的存在。对于无着无落总怀疑是否实有的风一样的我,有什么被确信自己的“实有”更叫人惊喜的事呢?
于是,那默默远去的影子,一直在眼前飘。
我想,如何让你觉出我的存在和感激呢?没有鲜活躯体的我,已不再有爱的载体。我没有发音的声带,没有溢情的眼眸,没有拥抱的臂膀,没有相依的胸腹。虽然我也曾拥有过它们,但已被制成了标本。标本是啥?标本仅仅是供人们参观的“僵死”。
人们为什么不在拥有鲜活生命的时候销魂地相爱呢?我不明白。
现在,虽然你的智慧闪电般击穿了我,我感激,甚至……爱慕,但我已没了爱的资本。一个女子,有爱的念想,而无爱的资本,这世上,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
你明白那种绝望和无奈吗?
我多想问你一些问题,比如灵魂,比如解脱,比如未来……,它们都困绕着我。在我拥有肉体时,我不曾想过它们。那时,肉体的需要和欲望淹没了灵魂的追问。虽然那时,我有问寻的资本,我有声带来表音,我有眼眸来表意,我有手来记录文字,但那时,我没有追问。当那能追问的依托消失之后,所有的困惑才裹挟了我。我如陷身于巨大的黑夜,没有交谈的朋友,没有请教的老师,没有阅读的书籍,只有困惑。它浓雾般包裹了我。我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和出路。你能感受到那种绝望吗?要是你经历过可怕的梦魔,也许就能明白我的处境。只是这梦魔,是没有尽头的。时不时,就有条溅了水的鞭子抽我一下,提醒我,我已没了美丽的躯体,已没了爱的资本。
我羡慕那个博物馆的女孩,她青春,美丽。你看得见她的明眸善睐,还有她的热情,和毛孔里渗出的青春。虽然你总想放弃文学,而专事灵魂的修炼。可许多个女孩,构成了人类。那诸多的牵挂就织成了大爱,面对她们时,觉悟是个惨白的词。
只是,她的眼神很使我忌妒。你知道,我也有过那样一双眼睛。可惜的是,那时的我,从来没有那样望过人,换句话说,我没爱过。那时,我被红尘中的另一种事塞满了大脑。我不明白,这世上,最该做的事应该是爱。后来,在我无法爱时,我才明白了爱。
就这样。
但至少,我应该向你表明。我感激你,甚至……爱你。
我想找个女孩,充当我爱的载体。莫笑我,她拥有爱的资本。你知道,灵魂如风。那无孔不入的风,会将我的爱意注入另一个灵魂的深处。
后来那不可思议的灵魂裹挟,就这样开始了。
(未完待续)
--原发于《红豆》杂志